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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景藩老漢終於揚起頭,看了一眼彩彩。她端坐在床沿上,象女兒一樣真誠地關切地詢問著。他慌慌亂亂說:「不缺不缺……」

  「那我回呀。」彩彩說,「我後晌給娃娃種牛痘,走得遲了……」說著,她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塑料袋,「俺奶烙的燙麵油旋餅子,讓我給你帶了點兒。」

  「這……好好好!」景藩老漢手足無措地站著,拒絕不好,接受也叫人為難,心裡著實感動了,「叫你奶……甭幹活!有重活……找馬駒幫忙。」

  彩彩笑著點點頭,走出房子,推起自行車,回頭再看一眼送她的景藩大叔,跨上車子走了。

  景藩老漢站在明亮的月光下,忽然動了情,暗暗流下一股熱淚來。奶牛場的一位職工隨便問:「是你兒媳嗎?多孝順的兒媳!」景藩老漢尷尬地搖搖頭,說:「不是不是,快甭亂說!」

  月亮貼在南原上空的藍天上,原坡上灑滿一層銀輝,迷迷濛濛。南原的刀裁一樣的平頂透著亮光,勾出一條清晰的雄偉的輪廓。河川裡,水霧溶著月光,柔和而又迷離。沿著河堤和灌渠排列的一排排楊柳,城牆一樣橫擺在河灘裡,只能看出鋸齒一樣高高矮矮的樹梢。彩彩踏著自行車,在河川公路上行駛。夜露已經潮起來,她的額頭上,有濕漉漉的涼意。

  看望景藩大叔,完全是彩彩實心實意的自覺行動。老人在馮家灘勞累一生,最後弄得很不愉快……她能理解老人的心情。馬駒哥被他趕出門來,心裡不好受;其實最難受的,還是景藩大叔哩!把馬駒哥的被子扔出門,老人自己連午飯也沒吃,夾起被卷,一氣之下走出了馮家灘……她聽在村口看見老人的社員說,老漢出村時眼裡轉著淚花花。她在醫療站上給孩子們接種牛痘,心裡想著,不管老人的作法是否合適,都應該去看望一下。他們剛剛吵罷,馬駒去了可能使老人更容易動氣。她一個人去最好,代替馬駒哥去行孝心,以減弱老人心中的憤恨。她說她是受大嬸馬駒哥托囑的,他不是笨人,會想到的。她把自己和馬駒的關係暗示出來,難道他不會感到什麼嗎?他在兒子與薛家的婚事上受了窩囊氣,丟了面子,難道不會思前想後嗎?

  會的。彩彩回味著剛才見到景藩大叔的細微末節,揣准老漢的心病了,他肯定為自己那年隔卡彩彩和馬駒的婚事難以張口了。彩彩在心裡說,甭難為情啊,大叔,你心裡明白了就好了。經過這一番波折,你看清了誰是真心,誰是假意,也是好事,彩彩挺直腰身,很自豪地騎車走著。她又在心裡勸慰景藩大叔說,那時候我背著政治上的黑鍋,為了馬駒哥的遠大前程不受牽連,是我心甘情願地割斷了和馬駒哥的關係,我不責怪你呀!

  清涼的夜風吹著她的熱烘烘的臉蛋兒,原坡上飄下來沁人心脾的洋槐花的清香。剛才冒充著大嬸和馬駒哥的名義,送給景藩大叔蚊帳、藥品和以奶奶的名義送去的燙麵油旋餅子,表面上大方而沉靜,其實心裡咚咚地跳彈著,只怕露出破綻,弄得她和景藩大叔都會不好意思的。好在沒有什麼紕漏。現在,經過了這一番心理上的緊張,彩彩的心情完全舒展了。

  小河川道的夜色如此迷人,彩彩覺得自己忽然身體變輕了,像布穀烏一樣自由地在河川的麥田上空飛過。應該把心裡話向馬駒哥敞開了……她對他懷著一顆怎樣純淨的心啊!彩彩想著那個令人心悸的時刻。她對他該怎麼說呢?

  應該寫一封信,從從容容一訴衷腸,彩彩這樣想,那樣做要比說起來更盡情一些。

  是時候了,再也不能等待了,感情的春水溢滿胸膛了,今晚回去就給馬駒哥寫這封信……她的腳下踩踏得更歡了。

  幽深而迷蒙的河川裡,傳來一聲聲布穀鳥動情的叫聲,彩彩輕輕哼起歌兒來。

  「彩彩——」

  彩彩一驚,忙收住口,迎面飛一般駛過來一輛自行車,到她跟前戛然而止,彩彩猛然聽到馬駒的聲音,忙跳下車子。「彩彩……」

  馬駒哥喊著她的名字,氣喘吁吁,抹了一把汗,愣愣地站著,幾乎能聽見他的心的跳動聲。彩彩忙問:「你咋急成這樣子,出了啥事嗎?」

  「啥事也沒有……」馬駒撩起衣襟,抹著頭上和脖頸上的熱汗,顫抖著聲音說,「我……想你……」

  「呀!你——」彩彩臉上轟然發熱了,她想不到馬駒哥這樣突然地出現在面前,在這樣寂靜的河川公路上,突然說出這樣毫不轉彎抹角的話來。她羞了,也慌亂了:「你……胡說啥……」

  「我對不起你,彩彩!」馬駒顫抖著聲音,熾烈的火樣的感情在心裡燃燒,「實在對不起你呀!」他難受得要流淚了。

  彩彩看著馬駒激動得失去控制的舉動,感到十分驚訝。她瞧瞧公路兩頭,說:「馬駒哥,你穩靜一下,這路上來回有行人哩……」

  「彩彩——」馬駒仍然聲音顫抖,難於控制,終於說出了要說的話,「我今晚到你屋吃飯,大婆給我把心裡話說透了……」

  「哦……」彩彩心裡猛地一跳,慌忙說,「俺奶給你……亂說了些啥呀?」

  馬駒瞧瞧公路兩頭,難為情地提議:「咱們到……河堤上去,這兒不好說話……」

  彩彩看著馬駒難為情的樣子,猜摸到八九成了,肯定是奶奶把她的心事告訴給馬駒哥了。這一切來得太突然,沒有等得及她給他寫信,卻由奶奶把話說透了。馬駒哥明白地約她到河堤上去,那兒樹大林密,夜晚無人走動。女兒家的羞怯心使她不禁發問:「啥話嘛……還要到河堤上去?」

  「到河堤上再說。」

  馬駒已經推著車子,離開公路,走到麥田間的機耕大道上了。彩彩略一遲疑,甩甩頭髮,也跟著推上車子下了公路和機耕大道交叉的漫坡。

  她和馬駒推著車子,並排走在麥田間的機耕大道上。白楊的葉子發出輕微的響聲,夜裡的河川,空氣中彌漫著麥苗和槐花的混合氣味,撩撥著人的心胸。他們現在是有意躲開公路,去到夜晚裡人跡罕至的河堤上去談情說愛,這還能含糊嗎?那令人心悸的時刻就這樣在人還沒有充分準備的時候來到了,啊呀……

  「彩彩,大婆把志強叔的那些材料給我看了。」馬駒大聲說,「嘿呀!不可想像——實在氣人!」

  「噢!」聽到馬駒說著關於父親的事,彩彩稍微冷靜下來,「你看了也好。我也打算讓你什麼時候看一看哩!」

  「整人整得眼紅了哇!」馬駒激憤地說,「連《中國青年》上登著志強叔光榮事蹟的文章,也當作罪證裝進整人的材料袋子裡……」

  彩彩默默地走著,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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