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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暴風雨過後的田野更顯得寂靜,發洩過怒氣和怨憤的景藩老漢,心情十分平靜。你娃子過後慢慢思量去!他在心裡對兒子馬駒說,你老子罵你趕你,是為了你有個好的落腳之地呀!老子盡了心,聽不聽在你,日後瞎了好了,甭抱怨你老子。

  偌大的牛棚裡,被刺鼻的糞尿的氣味充塞著,奶牛吞嚼青草的和諧的聲音,像流水一般響著。飼養棚裡是這樣靜溫,老漢從敞開的木格窗戶看出去,只見半缺的月亮從東原頂上冒出來。他要在公社奶牛場裡第一次住宿了,晚飯時不再是老伴給他端上碗來,而是自己拿上碗到小灶房裡去打飯。

  老了!景藩老漢自己安慰自己,公事管不了了,自家屋裡的家事也管不了啦!管不了啦,索性甭管,省得討人嫌啊!快六十的人了,重活幹不動了,也熬不得夜了,喂牛卻是滿可以勝任的。掙一份不算高的工資,夠自己和老伴生活用度就行了。

  景滿老漢磕了煙灰,再添上一遍草,準備回房裡歇息。這當兒,窗臺上探進一顆腦袋,叫了一聲「大叔!」老漢一驚,忙招呼說:「彩彩,你怎麼來了?」說著,急忙從木柵門裡走出去。

  「我嬸不放心,叫我來看看你。」彩彩說。

  「噢……」景藩老漢心頭一熱,還是老伴好哇。

  「馬駒哥也叫我來看看你。」彩彩跟著景藩老漢邊走邊說,「他說他不敢來,怕你……」

  景藩老漢半信半疑,不好意思地笑笑,說老伴不放心他出門,他信;說馬駒也不放心,他不大信;不過也難料定,兒子倒不是劣貨,平時也懂得尊敬父母……他覺得心頭有一股熱烘烘酸漬漬的混合滋味了。走進新居室,老漢忙說:「坐,彩娃。叔給你倒水……」

  彩彩坐在床上,放下肩頭的挎包:「這個房子就住你一個人?」

  「嗯。」景藩老漢應著,「剛騰下一間小庫房。」

  「吃飯咋辦呢?」彩彩問。

  「灶上起夥。」景藩老漢回答著。

  「一天幾頓飯?」

  「三頓。」

  「你吃得可口不可口?」

  「我今日剛來,才吃過兩頓飯,還好。」景藩老漢說著,心裡卻微微波動。這個姑娘受了老伴和兒子的委託,跑來看他,坐在這兒問寒問暖,倒像是他的女兒一樣親切自然。

  「我給你把床鋪一下。」彩彩動手鋪褥子、單子。

  景藩老漢站在房裡,看著彩彩鋪了褥子,又鋪上單子。他在家裡,這些事是老伴每天做的,無需動手。今天住進這間小房子,他把鋪蓋捲兒扔到床板上,還沒解開哩,原想睡覺的時候再鋪也不遲……彩彩鋪好床鋪,又撈起條帚掃地了。這個留著短髮,穿著花格紅底的涼衫兒的姑娘,嫺熟地做著這一切,使零亂的小屋一下子變得清整了,老漢倒覺得有點兒過意不去。是嘛,彩彩算是自家的什麼人呢?不沾親又不帶故,憑啥孝順自己呢?

  「馬駒哥讓我給你帶來蚊帳,我給你撐起來。」彩彩從大挎包裡掏出蚊帳來,「已經有蚊子了。」

  景藩老漢愣住了。他家裡那掛破舊的蚊帳,已經發黃變黑了,這頂單人新蚊帳,馬駒從哪里弄來的呢?他瞅著彩彩,遲疑地說:「窗上有細紗蒙著,不要蚊帳了。」

  彩彩已經在牆上紮進釘子,把蚊帳掛起來了。

  「馬駒……啥時間……買的蚊帳呢?」他問。

  「借俺家的。」彩彩毫不含糊地說,「他說回頭買下還我。」

  景藩老漢瞧著那個站在床上的姑娘的苗條的背影,一刹那之間,竟不好意思看彩彩了。老漢心裡想起了那一層意思……

  蚊帳掛好了,彩彩跳下床,又從兜裡取出幾個小紙袋說:「大叔,這是幾樣治頭痛拉肚子的藥,給你留下。夏天到了,人容易發病……」

  「噢噢噢……」景藩老漢嘴裡應諾著,卻沒有勇氣對視那一雙誠實好看的眼睛。老漢想起那一年他對她說的那些話了。唉!原以為馬駒在部隊升排長無疑問了,他才遵照部隊同志的叮囑,不敢給馬駒訂下家庭有這樣那樣麻達的媳婦,硬是失情薄義地把彩彩甩開了。現在,這個被他隔卡掉了的彩彩,專程趕到奶牛場來,代表他的老伴和兒子來看望他了。如果彩彩現時真的和馬駒有那一層意思,自己怎麼對人家娃娃說話呢!

  「俺嬸說,叫你晚上睡覺,把被子蓋嚴。」彩彩說,「萬一拉肚子,吃點土黴素,要是紅白痢,吃『痢特靈』,吃法用量我給你寫在紙袋上……」

  「噢噢噢……」景藩老漢只是點頭,其實什麼也沒記住。他還在想:繞了一周八匝,馬駒還是和彩彩……

  「馬駒哥說,叫你幹活時甭太過分,小心累下毛病……」彩彩說。

  「噢噢噢……」景藩老漢自己更窘了:咱真是對不住人家娃娃哩!

  「大叔,你還缺啥東西不缺?」彩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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