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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我一口氣讀完那篇文章,我……流眼淚了。」馬駒動情地說著,「那篇文章寫得好,志強叔的事蹟也著實感動人呀!我今晚才比較全面地瞭解志強叔的人品了。」

  彩彩仍然默默地走著,沒有說話。除了僅有的一張照片,她至今也想像不來父親真實的面孔,真實的笑聲,真實的走路的姿勢……她從奶奶,母親和善良的鄉親們的嘴裡,自小已經形成了一個越來越堅定的信念:父親是上個真正的父親。她和他,都是根據死者的遺物和鄉親們口頭的傳說來理解父親的啊!

  「彩彩,咱們明天去給志強叔……燒幾張紙。」馬駒沉重地說,「讓他知道,馮家灘人沒有忘記他。」

  「嗯!」彩彩低聲應著,點點頭。

  兩人都不再說話,在坑坑凹凹的機耕大道上默默地走著,自行車的鏈條有節奏地軋軋響著,走上河堤了。

  楊柳的枝葉遮擋著月光,河堤上幽暗而安謐,稻田和水窪裡青蛙的叫聲響成一片,更渲染出河灘的寂靜。

  「彩彩——」馬駒輕輕地叫。

  「嗯……」彩彩應著。她知道他有話要說,等待著。

  「我冤枉了你的心……」

  「……」

  「唉!嗨!」馬駒猛然撕開胸脯上的衣衫,在穿著背心的胸膛上用拳頭擂著,捶打著腦袋,撕扯著頭髮,一聲聲沉痛的唉歎從嘴裡連續湧出來。

  彩彩嚇慌了,急忙拉住馬駒的手臂,顫著聲兒問:「你咋咧……你說話呀!」

  「大婆給我說……唉!」

  「說啥來呀?」

  「大婆說,俺爸不要你跟我……」馬駒痛苦得說不出話,「你跟文生訂婚……是為了不影響……我的前程……」

  「啊……」彩彩聽著,一陣暈眩,「嗚」地一聲哭了,她站立不住了,支撐她沉默到今日的那一根無形的支柱,現在被馬駒哥扯斷了,她一撲跌進馬駒的懷抱裡……

  「我實在對不起你……」馬駒抱住彩彩說。

  「甭說了……啥話也甭說了……馬駒哥呀!」

  馬駒立時閉了口,一切解釋對於她都是多餘的,任何最誠意的道歉都顯得蒼白無力。馬駒張開雙臂,把彩彩更緊地抱在懷裡,猛烈得近乎瘋狂地吻著她的頭髮,臉頰,嘴唇,嘗到了她湧流在臉上的淚水的鹹澀。

  彩彩被馬駒哥強悍的男子漢的氣勢包圍了。生活過早地教給她的過多的理智,頃刻間灰飛煙滅了,她忘情地伏在馬駒哥寬闊的胸脯上……

  太陽擦著西原的平頂了,牛娃蹈蹈走過小河來。陽光把他長長的身影投射在沙灘上,緩緩地隨著他的腳步移動著。

  連著兩三天,牛娃沒有回過馮家灘。他白天黑夜跟著拖拉機搞裝卸,忙得沒有回家看望瞎眼老娘的時間了。要不是拖拉機什麼部件耍了麻達,他今天也未必能回家來看看。

  表哥這人啊,發財的心比救火還急。要是運輸活路稠,白天黑夜轉軸不停,整得司機抱著方向盤打瞌睡,幾乎把車開到路下去。雇請的司機提出不幹了,要另投門樓。表哥妥協了,聲明凡是夜晚加班的時間,另加付工資,司機才穩下來。有幾次,表哥不在場,司機把牛娃從車廂裡叫進駕駛樓,開玩笑罵表哥:「看你表哥像不像活扒皮?」牛娃笑笑,不說什麼。司機卻自問自答:「論起他每月按數給咱票子,不象;要是論起你表哥想掙錢發財的狠勁兒和猴勁兒,真是那個活扒皮……哈哈哈!」

  表哥上身穿一件粗呢外套,腳上蹬著人造革皮鞋,肩上挎著「北京」兜兒,乍一看,象國家工廠裡的幹部。國家政策許可私人購買大型運輸機械以後,他辭了在杜辦企業裡當採購員的工作,自己買車幹起來了。他門道稠,過去當採購員時拉扯下的「關係戶」,現在都可以用來為自己的拖拉機運輸業服務了。牛娃漸漸看出來,表哥為了找到足夠的運輸活路,最拿手的辦法是送禮。在這方面,表哥很大方,捨得花錢,有時大方得令世面見得太少的牛娃瞠目結舌……

  前天晚上,表哥把二百斤大米裝到車上,親自送到縣城裡一位居民家裡,牛娃搞不清是送人情呢,還是表哥替這戶居民代買的。昨天晚上,答案不找自明瞭,表哥指揮司機和牛娃,連夜從磚場拉回一萬磚來。牛娃悟覺出來:前天和昨天給縣百貨公司基建工地拉運的磚頭,餘下的尾數恰恰是一萬,那位收受二百斤大米的人不說也知是誰了。二百斤大米,按農貿市場頂高的價格說,不過八九十塊錢,而一萬一級磚,那是公家牌價——四百元。表哥準備秋後蓋二層樓房呀……啊呀,這樣蓋樓房,當然容易羅!牛娃真是大開眼界。

  這算啥鬼名堂嘛!耿直的小夥子開始用斜眼瞅東跑西顛的表哥了。真是沒得良心啊!憑這種偷偷摸摸的辦法,蓋起二層樓房住著,晚上能睡得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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