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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太陽高懸在頭頂,村巷裡流動著燥熱的氣浪。村子東頭,三隊飼養場外頭,大葉楊樹和揪樹濃密的枝葉在地上投下了一片清幽幽的蔭涼。馬駒走過來,看見馮來娃脫光了上衣,只穿一條藍色短褲,雙手抱著一把長柄竹條掃帚,馬戲丑角似地圍著高大壯健的秦川牛打轉轉,掃刷著種牛臥圈時粘在皮毛上的糞巴和土屑,牲口紫紅色的短毛乾乾淨淨,油光閃亮。來娃沒有發現馬駒正站在身後,仍然自顧自地忙著,不時停下掃帚,從屁股後面的褲腰裡拔出蠅拍,毫不留情地拍打落到種牛後腿之間的虻蠅,碩大的腦袋上汗水漬漬。

  「來娃哥。」馬駒滿意地笑著說,「牛這兩天沒啥麻達?」

  「噢!馬駒。」來娃轉過身,仰起頭,自豪地抹著臉上的汗水,「你看嘛!你看跟你買回來的時光,一樣不一樣?」

  「我怕牛倒水土哩。」馬駒滿意地笑著。

  「我頭天晚上弄了一鍬黃土,在鍋裡炒焦,再熬成湯水,給牛飲了。」來娃動情地說,「這樣一飲,牛就服咱山外的水土了。」

  來娃的辦法究竟有幾分科學性,馬駒沒有去考究它,而半截人對待牲畜的細心,著實使馬駒感動了。他欽佩地盯著這位殘疾人,心裡十分舒暢,父母親痛苦的臉色給他心裡投射的陰影,被來娃的忠誠行動沖淡了不少。

  「明日開莊呀!」來娃快活地向他報告,「附近村莊不斷有人來詢問,咱給人家排了日期,明天開始配種。你看,框架早安好了。」

  馬駒搖一搖框架的木樁,穩紮結實,公牛拴在木樁上,雄獅一般昂首挺胸,不安地踏著蹄子,全不象那幾頭母牛那樣安閒地站著。好哇,明天這兒就熱鬧起來了。馬駒給這個配種站安排了兩個高中畢業生。往後,得逐步採用人工配種,提高母牛的受孕率。種牛有了,下一步再養種馬和種驢,辦起一個像樣的牲畜配種站來。現在看,種牛場是謀算到急需的空檔上了,方圓三十裡,沒有一家開莊的種牛。他問:「那倆呢?」

  「一個到鎮上買些用具去了,一個騎車子到各村貼廣告去了。」來娃說,「倆娃積極得很。我原先想,這兩個學生娃,會喜悅弄這號醃臢事嗎?沒料想,兩個貨熱心得很。」

  「現時的年輕人,思想開通。」馬駒笑說,「老人還覺得幹這號事丟臉哩!」

  馬駒說著,走進飼養棚裡,院裡屋裡,清掃得乾乾淨淨,整潔而又清爽。槽道裡不留一撮草巴,圈裡墊著一層幹黃土,幾乎嗅不見糞尿的臭氣。槽道外頭的墊腳磚已經壘好了。馬駒由衷地讚揚說:「來娃哥,你弄得不錯。」

  「嘿嘿嘿!」來娃憨笑著說,「馬駒,我在生產隊裡二十多年,沒聽見一個字的表揚話,你今日表揚我了,希罕哪!」

  馬駒笑了,這大約是實情。

  「馬駒——」來娃莊重地問,「我聽說……你要走咧?」

  「不走。」馬駒說,「走的話,還能不給你老哥招呼一聲嗎?」

  「我也這樣想。」來娃點點頭,「旁人說得跟真的一樣。我還是喂我的牛,心想,即便你走,也得把我喂牛的事安頓穩當……」

  「好好喂牛吧,來娃哥。」馬駒真誠地說,「咱弟兄們的希望,在這些寶貝身上哩!」

  「對!」來娃大聲說,「現時政策寬咧,莊稼人活套了。咱們地裡打得夠吃,隊裡副業掙得有錢花,窩窩逸逸過日月,比城裡差多少呢?」

  馬駒點點頭,這個人說著他心裡的願望。有吃有穿有錢花,這本來不算太高的生活要求,幾十年裡沒有得到,領導他們的父親卻早已顧不上考慮這些,而只是急於把兒子塞到城鎮裡去。馬駒瞧著來娃誠實的眼睛,心情頗為激動地說:「來娃哥,青年人往城裡跑,是由於農村太窮太落後。比方說,咱們村裡要是修成水泥街道,戲樓前修起俱樂部,大隊辦起文化室,有書有戲有電影,家家屋裡蹲一台電視機,你看如何呢?」

  「啊呀呀!」來娃吐吐舌頭,「我沒敢想到這樣闊氣。我只說不愁吃不愁穿,我馮來娃就跟人一樣羅!」

  「為啥不敢想呢?」馬駒說,「渭北原上的南村大隊,已經做到了。那個村在外幹合同工的青年,自動回隊裡去了。咱們為啥不行呢?」

  「噢噢噢!」來娃半信半疑,「怕不容易……」

  「難是難。」馬駒肯定說,「世上沒有容易的事。我反正豁上了,你陪我幹吧!」

  「啊呀呀!我……」來娃受寵若驚,「你相信老哥,把牛交給我,放心好了。俺啞巴老婆靈得很,看著我當了飼養員,給我的伙食也改善咧!白麵給我跟娃吃,她吃黑面……」

  生活呈現出紛繁複雜的色彩。父親一生幾經挫折之後已經疲憊不堪了;彩彩經歷了過多的不幸反而更加堅強了;安國叔一生順暢,現在正謀劃他和老伴百年之後能睡一副松木棺材;來娃老哥想著夠吃夠穿有錢花的日月……他們都給年輕的馮馬駒以有意無意的影響,馬駒終於作出了也完成了自己的抉擇,此刻裡,心情輕鬆了。

  這是初夏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太陽從秦嶺東山群峰的巔頂冒出來,向西南方運行,空氣燥熱。這一天,馮家灘的平靜的生活失去了正常的節奏,變得有點紛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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