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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馬駒本來就沒有指望能得到安國叔的支持。他並不動心,卻也不想辯解。「世事發展到啥地步了」,這是不難回答的問題。安國叔的原意不過是說人都變得更注重實際利益了,自私了,有哪個傻瓜才去完全徹底為人民服務哩。他通過合法和不合法的手段,給兒女們一人謀得一份城鎮戶口和城鎮工作,基本上完成了家庭的「工業化改造」,甚至已經準備給自己和老伴一人做一副松板棺材,大約都是對於發展到今天的世事的考慮吧!如果河口縣裡的共產黨員都這樣考慮問題,那會怎樣呢?世事本來就是被這些謀取私利的人給攪混沌了呀!

  「我跟你爸是老交情,不忍心看他而今窮酸的景況,才給你找下這個出路。」安國叔動情地說,完全是恨鐵不成鋼的口氣,「瞧這兒——」他順手拉開抽屜,取出一個小本子,翻開,指著說,「想爬進這個駕駛樓的,不下二十個人了,全是縣上幹部的子女和親屬。人家都不懂得讓他的娃娃在農村幹革命?呵呀!你……」

  「農村青年,好多人都想進城謀一碗飯吃,我知道,因為城市比農村富裕,也比農村文明。」馬駒點點頭,誠實地表示承認這種現實。他又認真誠懇地說:「可我又想,都是人,都在党的領導下,我不信農村就永遠貧窮、落後下去……」安國「哼」了一聲,一副不屑置評的樣子。馬駒便又執拗地苦笑一下,似乎是自我嘲諷地接著說:「也許是我不符合潮流吧……嘿呀!」

  「你不來沒有關係。」安國叔說,「我總算給老朋友盡了一份心。」

  馬駒再無話可說,就站起來告別。安國叔也不強留,送他出門。走到樓梯口,馬駒又叮囑說:「安國叔,俺爸日後問起這事,請你隨便說個原由,推委一下就過去了……」

  「放心放心!」安國叔說,「這費啥事嘛!」

  馬駒從飯店出來,推起自行車,從新城寬闊的街道上騎過去,又轉上河川的柏油公路了。想想自己為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情耗費精力和時間,不禁懊惱地搖搖頭。但腳下卻不覺加了點勁——還要快點回去,再去哄弄父親哩。哎嗨,有什麼更高明的辦法呢?

  景藩老漢撅著屁股,褲腿挽到膝蓋上,戴著草帽,在自家的責任田裡插秧。頭頂的大太陽直照在身上,老漢汗水淋漓,汗漬浸得眼角麻辣辣地疼了。他在身後,留下橫豎成行的嫩綠新秧,赤裸的稻田頓然變得生機盎然了。

  老漢沒有幫手。兒子到縣上去了,老伴下不了水田,他獨自一人耙地,插秧,全家只分得一畝稻田,插秧能用幾天呢?馬駒一到縣飲食公司上班,他也要到公社奶牛場去了,走前必須把稻秧插完。老漢心勁很足。

  然而畢竟老了,心強而力不支了,他只好不時直起腰,使彎曲酸疼的脊背舒展一會兒。看看太陽已經端南,老漢插完手裡最後一撮秧苗,在水渠裡涮洗了腿上的泥巴,從稻田楞坎上走過去,便踏上白楊夾道的機耕大路。

  老漢拖著困倦的雙腿,走進家門。樹蔭下,老伴正在鋪開的葦席上縫被子,那是給兒子準備上班的鋪蓋,他一眼瞅見老伴臉上憂鬱的神色,心裡納悶:老婆子又怎麼了?是怕他和兒子離家以後太孤單吧!唉,婦道人家就是這樣。

  「馬駒回來了。」老伴沒有抬頭。

  「這樣快?」景藩老漢問。

  「事情畢咧!」老伴喪氣地說。

  「說啥?」景藩老漢大吃一驚,「人呢?」

  「還車子去了……」老伴難受得抬不起頭來。

  馬駒走進門樓來了。

  景藩老漢瞅著兒子的臉,忙問:「咋鬧的?」

  「名額讓旁人搶佔咧……」馬駒站在大門裡說。

  景藩老漢大為吃驚,喜悅的心情,承受不住突如其來的變故,滿是灰白胡碴的嘴張得老大,合不攏了,汗水從爬滿皺紋的臉頰上流下來。他不能相信這個意料不到的變化,疑慮重重地盯著兒子的臉,聽著兒子的回答,生氣地問:「他安國給咱說得好好的嘛,怎能給旁人搶佔了去?」

  「安國叔說,他的飲食公司添了一輛車,惹得一山的猴兒都急了。尋他的人不下二三十個,全是縣上的領導和熟人……安國叔倒是真心實意給咱辦事,可是沒辦法咧!」

  景藩老漢聽完兒子的敘說,大聲唉歎著,快怏地坐到石墩上,喪氣地低下頭去。他信了馬駒的話,幾天來處於喜悅狀態中的腦神經,一下子委頓了,由此而產生的晦氣和煩惱充塞了胸膛。老漢顫抖著筋條裸露的手臂,重重地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痛苦地搖搖頭。抱怨說:「安國老弟呀!你盡給我弄這號空喜歡的事!」他一側頭,看見老伴低著頭,手裡的針線停下了,眼角潮濕了。他不忍心看老伴喪氣的臉色,把煙袋噙到嘴裡,卻什麼滋味也嘗不出來了。他仍然不甘心地問:「那現在定下誰了?」

  「說是縣木材公司業務科長的小舅子。」馬駒說。既然無奈要撒謊,就得撒到底。說是業務科長的小舅子,也不會冤枉他們,安國叔就是想給自己搞計劃外的木材指標嘛!他說,「安國叔在木材公司要買松板作棺材,你想想……」

  「唉!沒老百姓的活路了!」景藩老漢憤怒地一拍大腿,猛然站起,悲哀憤恨地歎息著。自己的後門被堵了,他恨那些比他有勢力的人,「世事全叫這些人弄瞎了……唉!」

  「唉……」老伴也難受地籲歎著。

  失望和晦氣籠罩了小小的農家院。馬駒不忍心看父親和母親被痛苦折磨得扭歪了的臉,心裡一動,可憐起兩位老人來了。他想安慰老人幾句,可又找不到合適的話,只好默默地走出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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