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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古老的河口縣城,現在分成新城和老城兩部分了。老城是舊縣城的所在,狹窄的街道,低矮的棧鋪,高低不平的青石板鋪成的路面。新城是近兩三年間興建起來的新街,寬闊的柏油路面,設計新穎的一幢幢樓房。縣人民政府已經搬遷到新城區來了。農貿市場沿襲歷史習慣,設置在老城裡,這裡的市聲早已喧鬧熙攘起來。從山地趕來出賣山貨的農民比河川裡的農民穿戴更不講究,頭上纏著油漬漬的布帕,沾染著松脂和污垢的黑手,在草帽底下捏碼號。穿著講究的縣城居民,一早趕來採買鮮菜鮮果和鮮蛋,到處是買主和賣主爭議價格的聲音。這兒也有穿著當代中國最時髦的服裝的青年男女在人流中溜達。緊繃著屁股的牛仔褲和喇叭褲,與莊稼人的大襠褲混雜在一起;披肩的長髮與莊稼人的光頭同時並存。馬駒推著自行車,在擁擁擠擠的街道上走著,好容易找到飲食公司的原址,人說公司搬到新城裡去了。他急匆匆從人窩裡擠過去,找到新區大街上。這兒清靜多了,在大街正中,豎起一座四層樓房,米黃色的牆壁,這是河口縣城最顯眼的一幢建築物了,半空裡掛著「河口飯店」四字橫匾,大門口掛著「河口縣飲食公司」的白底黑字的漆牌。安國叔在這兒肯定無疑了。

  一樓是食堂營業廳,二樓是旅館部,馬駒走上三樓,在掛著「經理辦公室」木牌的門口停住腳,叩響了木門板,心在胸脯裡不安地騰跳起來。他是找安國叔說一句欺哄父親的謊話,想來真有點彆扭。

  安國叔手裡捏著一支黑色雪茄,指指對面的沙發,讓他坐下,說:「你來得這早?」

  馬駒笑笑,坐下來,接過安國叔遞來的殷紅的茶水,怎麼開口呀?

  「我以為你昨天會來的。」安國叔說,「你把證明和介紹信都帶來了沒?」

  「昨天有點事……纏住了。」馬駒不好意思說出薛淑賢來到他家的事,「本該昨日來……」他沒有回答介紹信的事。

  「這幾天,好多人圍著我嗡嗡。買了一輛汽車,人都瞅見了,都來給我舉薦司機。嗨呀,一個桃兒,惹得一山的猴兒都急咧!」安國叔以一種莫可奈何的口吻說,「你一來,往駕駛樓裡一坐,省得我給那些人白費唇舌。」

  安國叔用他開車是十分真誠的,馬駒愈覺不好開口了。這當兒,門被推開,走進一位戴著黃腿近視眼鏡的中年人,打量了一會兒馬駒,似乎有話不好直說,隱隱晦晦地說:「馮經理,木材公司耍麻纏了。業務科長的小舅子從部隊剛回來,是個司機。咱要是不答應,原先給咱的那幾方松圓木,就沒門兒咧……」

  「先不管他。」安國叔手一揮,「離了他娃子,我照樣睡松板棺材。不要了,他的松圓木不要了!」

  馬駒不安地坐在沙發上,看著安國叔生氣,看著那位戴眼鏡的幹部走出門去,心裡感到窘迫和壓抑。

  「看看,馬駒,又是一位競爭者。」安國叔毫不掩飾地說,「木材公司答應給我五方松圓木,我們這兒有幾個同志想給老人做棺材,我也想弄兩副,我和你嬸都老了。這個業務科長想叫他小勇子來開車,卡我的脖子……」

  馬駒其實早已揣摸出這種關係,安國叔一說便朗然明白了。

  「安國叔,那就讓木材公司那個業務科長的小舅子來開車吧。」馬駒借機撒手,「免得起磨擦。」

  「你不管。你只管開你的車。」安國叔又一揮手,「業務科長那娃子算哪一路的『報馬』?撇開他,我照樣弄來松圓木,還要從木材公司買。他能卡住我,算日了鬼咧!」

  「安國叔,我今日來……」馬駒為難地說,「就是想給你回話……我不能來開車了。」

  「你說啥?」安國叔停住踱著的腳步,一愣,瞪著眼。他顯然完全沒有料到會有這樣的答覆。

  「我手裡拴著隊裡好多事,甩不開。」馬駒誠懇地解釋說,「你的好心好意,我知道。」

  「唔!」安國叔恍然大悟,顯出一縷不屑的微笑,「那你何必跑來呢?打個電話告訴我一聲,省得……」

  「我得當面把話說透。」馬駒難為情地說,「俺爸日後要是問起這事,你甭說我不願意的話……」

  「噢!明白明白。」安國叔眼睛閃眨兩下,頭一仰,哈哈笑了,「我明白了,你爸要你出來工作,你想在咱馮家灘治窮致富,兩人有矛盾哩!」

  「我怕因為這件小事,俺爸跟我鬧仗,惹人笑話。」馬駒委婉地說,「俺爸最近心情不好……」

  「你……這個娃哎!」安國叔坐在羅圈籐椅上,徐徐噴出一口煙,數落說,「你二十五六的人了,在外當兵也該經見了不少世面,全不看世事發展到啥地步了,難怪你爸心情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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