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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太陽已經沉下西原,天邊只留下一抹淡淡的紅雲。彩彩朝那個熟悉的小院走去,心裡複雜極了。過去,她常常串到這個小院來,把給馬駒哥納紮的鞋墊兒交給大嬸,坐一坐,聊一聊,聽得大叔大嬸關照的幾句溫暖的話,她就心滿意足了。現在到那個小院去,心裡矛盾得很哪!

  小院裡有一股清淡幽微的香氣,那是香椿樹的枝葉在傍晚的時候散發出來的。馬駒坐在樹下,雙手叉進濃密的頭髮裡,低著頭,沒有察覺有人走進小院。他大約在想著要去縣上工作了吧?彩彩咳嗽一聲,打招呼給他。

  「唔!彩彩。」馬駒揚起頭,有點愣呆,顯然是從專注的思索中醒悟過來。

  「該換藥了。」彩彩說,完全是醫生對病人履行義務的聲調。她早已提醒自己,不能帶任何感情色彩,不能有任何心思的流露。

  彩彩蹲下來,輕輕撕開已經發黑變髒的膠布和棉紗,用棉球擦洗。怎麼開口問他呢?

  「嗨呀,彩彩,給你說吧——」馬駒說,「馮大先生晌午來尋我了。」

  「尋你做啥?」彩彩淡淡的口氣。

  「叫我去勸解文生哩!」馬駒說,「老先生在我面前愣罵文生,說他兒子忘恩負義,簡直不是東西。老先生還說他一家都喜歡你,決不能做出讓鄉黨們指脊背的事,他說他叫大女兒也去勸弟弟……看來,老先生還算有良心,正在動員一切家庭和社會力量……」

  「那……好麼!」彩彩應酬著說,心想,我自己已經把回信寄給文生了,還勸解什麼呢!

  「我腳傷好了,馬上去找文生。」馬駒說,「我想很好地跟他談談,你放心。」

  「我昨黑給你說過了,不必再找了。」彩彩有點不耐煩,「你愛跑路,由你!」

  馬駒的熱誠和好心得不到回報,就閉了口,看著彩彩在自己的腳上敷藥。他看不見她的臉色,只能看見姑娘撲落下去的黑烏烏的頭髮,那頭髮裡散發出一種奇異的好聞的氣味;姑娘低頭時露出的脖頸是白晳的,被頭髮覆蓋著的耳朵也是白晳的,可以看見細細的淡藍色的血管。這個猜不透的姑娘,心裡到底打的啥主意呢?

  「你看見牛娃了沒有?」馬駒揚起頭,不好意思再看彩彩白哲細膩的脖頸了,「一天沒見,不知他從外村回來沒有?」

  「你尋牛娃做啥?」彩彩給傷口蓋上紗布,仍然沒有抬頭,她已經抓住了話茬:「還操心那些牛嗎?你不是要走了嗎?」

  「你聽誰說?」馬駒忙問。

  「還保密呀?」彩彩笑著說。

  「嘿!保啥密呢?」馬駒笑了,坦率地承認了,「有這事,我還主意不定哩。你說,去好呢,還是不去好呢?」

  「去了當然好呀!」彩彩故意用無庸置疑的口氣說,「當工人,開汽車,吃公糧,掙工資,不去才是傻瓜哩!」她想探一探馬駒的心。

  「呵呀!你說得這麼好哇!我就去了。」馬駒笑著說,拍了一下膝蓋,下定了決心的樣子。

  彩彩的心猛地一沉,頓然覺得胸脯裡壓抑得透不過氣來,她終於證實了從那家媳婦嘴裡聽到的消息,他要走了。可笑的是自己從昨晚到今天還在做好夢哩。現在還能說什麼呢?什麼也不能說。她壓好最後一條膠布,站起來,強裝出滿不在乎的口氣問:「啥時候走呀?」

  馬駒皺一下眉,揚起頭,說:「明天或是後天,腳傷好了,就去。」

  彩彩勉強笑笑,點點頭,算是告別,提起藥包,轉過身,走出了這個日夜令人回味的小院。腳下的路面像是在抖動,她的腳下絆了一個趔趄。最後的一絲僥倖的希望破滅了,她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能在村巷裡流出眼淚……

  日暮中,景藩老漢帶著幾分酒興,跨進自家門樓,就瞧見兒子無精打采地坐在已經昏暗的前院裡的槐樹下。他對兒子擺出的這種愁腸苦相的架勢十分反感。

  老漢沒有招理兒子,推車徑直走進去,放下車子,走進裡屋,伺老伴:「你跟他說來沒?」

  「說來。」老伴回答,「娃說他願意去開車。」

  「願意個屁!」老漢斜眼瞅一眼老伴,表示不信任,「你看他難受的那個架勢!」

  「晌午我再三問,娃都說願意嘛!」老伴對於老頭一進門來的這種氣勢不滿意,「你甭疑神疑鬼的。」

  「要是真心願意去,他會蹦蹦跳跳的,你記不記得,那年剛一接到參軍通知書,他跑前跑後,嘴裡唱唱呵呵的,啥架勢?」老漢觀察到了兒子行為中的漏洞,「你看他現時那個架勢,愁眉苦臉,像是要上殺場,哪像是要去參加工作!」

  老伴不能不信服老漢的眼睛是厲害的。她又何嘗絲毫沒有察覺呢?她明明白白可以看出,兒子想去開汽車,又撂不下自己一手經辦起來的磚場和牛場,正象老漢自己當年撂不下剛剛興辦起來的農業社一樣。她主張耐心勸導,勸得兒子一兩天后到縣上去報了到,坐進駕駛室,啥事也就沒有了。她很擔心老漢動不動就想發火的神氣,有可能把事情弄僵。她要勸兒子,又要勸老漢,使這個農家小院裡保持平靜和安寧。老漢今日一回到家,她就發覺老漢說話腔調很高,脖頸紅紅的,口鼻裡噴出一股燒酒味,就問:「你在誰家喝酒來?」

  「在永槐家。」景藩老漢摜下毛巾,掏出一支捲煙,夾在指縫問,挺著腰站在屋子中央,聲高氣壯地說,「今日喝得痛快,談得痛快!」

  景藩老漢從公社出來,覺察出王書記似乎把他當成累贅而急於換掉的用意,感到有點寒心;在路上遇見牛娃的時候,自然就沒有順氣,以致態度有失檢點;在路過何家營村的時候,被黨支部書記何永槐拉到屋裡去了。

  兩位在土改中結識的農村基層幹部,現在坐在方桌對面,對飲起來了。老了,何永槐也老了,土改中冒出的那一茬幹部,現在都跟景藩老漢一樣,霜染鬢髮了。景藩老漢呷著酒,感歎著。幾十年的經歷,兩個都差不多,不過永槐是蔬菜專業隊何家營的党支書,家庭經濟狀況比他好;而個人經歷,簡直如出一轍。在河西公社裡,他倆曾經是糧棉和蔬菜兩類作物生產的先進人物,常常代表河西公社到縣上和地區出席各種會議。「四清」和「文革」中,兩個都被整慘了。他倆作為河西公社大隊一級的「走資派」代表,被造反派們押在一輛汽車上,遊遍了公社的所有村寨……有幸和不幸,使兩人結下了友誼。

  何永槐端出一盤豬頭肉,提出一瓶「雁塔大麯」,招待老朋友。

  「地分了?」何永槐明知故問,「牛也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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