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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全都分光分淨了。」景藩老漢說,「你們蔬菜隊不分吧?」

  「喝!」何永槐端起酒,招待景藩老漢,「原先說蔬菜隊不分,現時也保不住。」

  「蔬菜隊分了地,社員保准不給國家蔬菜公司交菜,差價太大嘛!」景藩老漢問,「工人和幹部,都得上自由市場買菜了……」

  「愛上哪兒買上哪兒買去!」何永槐不屑一顧地說,「我盼著分地哪!都他娘的分了,省得我勞神了。」

  景藩老漢呷著酒,瞧著何永槐煩惱的神氣,心裡說,甭看他嘴裡說得那麼不在乎,其實他比自己更想不通,不過是賭氣話罷了。

  「分了地,分了耕畜,還要咱們這號幹部做啥?」景藩老漢說,「各家各戶種莊稼,幹部沒事幹了。」

  「抓計劃生育嘛……哈哈哈!」何永槐嘲笑似地說,「只剩下這一項工作了……」

  景藩老漢也笑了。

  「你聽沒聽說,『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社員有了錢,幹部丟特權』。」何永槐念著他聽到的順口溜,悻悻地說,「當初為辦農業社,咱把心操盡了;而今倒好,分地分牛……」他說著,又灌下一杯酒,手在桌上一拍,「廣播上說幹部不願意分地,是怕勞動,盡說的屁話!我要是分得幾畝地,讓他看看,看我種得出何家營的頭一份好菜……」

  酒逢知己,話更投機。景藩老漢覺得心裡暢快——何永槐把他心裡的話全都說出來了,他雖然這樣想,但嘴裡不敢說。公社王書記在傳達縣委關於搞好責任制的文件精神時,批評過永槐剛才念的那幾句流傳在鄉村裡的順口溜,再三解釋責任制和單幹的本質區別。老漢服從紀律,把自己的「不一致」的看法藏在心裡,決不在公開場合亂說亂道。如今何永槐毫無顧忌地說著對實行責任制的「不一致性兒」的話,景藩老漢聽得痛快。

  兩個「老土改」喝著,對正在貫徹的責任制的農業政策發牢騷……一瓶「雁塔大麯」揭底了。

  這個時候——一九八一年初夏時節,渭河平原的農村裡,「責任制」這個新名詞,正如當年的「農業社」這個名詞一樣,在莊稼人的嘴裡熱烈而新奇地叫響了。大隊和小隊的幹部,純粹靠土地生活的社員,還有兒子或丈夫在國家機關、工廠工作的農村家屬……都在討論會上,地頭場間,街巷屋院,熱烈地發表自己的見解。滿意的和不大滿意的,高興的和擔憂的,喝彩的和叫駡的,種種聽來都似乎理直氣壯的意見,匯成一股喧鬧的聲浪,在鄉村裡湧流……

  馮家灘黨支部書記馮景藩和蔬菜專業隊何家營党支書何永槐,兩人在擺著燒酒和豬頭肉盤子的大方桌上的談話,還在繼續著。景藩老漢聽到了合心合拍的話,憋在胸膛裡的優煩頓然寬舒了。何永槐又提出一瓶「灞陵」酒來,說他們以後也許見面的機會不會象以往那樣頻繁,難得痛飲一場。景藩老漢也不執意要走,給兒子馬駒要辦的手續業已辦妥,心地踏實了。

  「叫娃快走!」聽完景藩老漢的描述,何永槐大聲說,「開汽車掙工資,跟誰不犯一句嘮叨,多好的事嘛!何必要當那個隊長呢?」

  「人家還想在三隊成一番氣候哩!」景藩老漢嘴一撇,嘲笑說,「那小子不知深淺……」

  「哈哈哈……」何永槐大笑,「你把你三十年喝的酸辣湯,讓他嘗一嘗,他就靈醒了!」

  景藩老漢和老朋友何永槐,大聲嘲笑著兒子的愚蠢行動,現在還想在農村大幹一番事業,真是太不識時務了……老漢喝得盡興,談得暢快,蒼茫暮色裡,告辭回家來了。

  和老朋友何永槐一席暢談,景藩老漢愈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和做法:必須儘快地跳出馮家灘這個泥沼。進門來一眼瞅見馬駒愁眉苦臉的樣子,就難以相信老伴的話。現在,公社的章子蓋到合同上了,老漢給德寬和牛娃分別打過招呼了,一切可能成為障礙的因素全都排除掉了,只等兒子明天帶上介紹信到縣飲食公司去報到了。但他看出了兒子的心病。為了徹底打消兒子還想在三隊幹什麼事業的愚蠢想法,他從裡屋走到前院,站在兒子對面,直截了當地說:「馬駒,手續辦完了,你明天就去找你安國叔。」

  馬駒一揚頭,還沒來得及開口,母親就提醒父親,兒子腳上負了傷,他還拿不定主意哩!

  「遲去一天半天問題不大,只要你主意拿定。」景藩問過兒子的傷情,直逼著問,「你實說,你的主意定下沒有?」

  「定下了。」馬駒說,「昨晚跟你說過了……」

  「你的主意沒拿定。」景藩老漢仍然盯著兒子的眼睛,把潛藏在心裡的危險索性揭破,「我能看出來,你三心二意。」

  「我……沒有。」馬駒口裡支吾說。

  「你心裡有啥為難事,儘管說。」景藩看著兒子支支吾吾的神色,料定自己把兒子的病根抓准了。他坐下來,點燃煙鍋,把兒子心裡正在思量著的事,全盤端出來,「你怕德寬和牛娃說你不守信用,你們仨擊過掌;你撂不下三隊的工作,幾件大事剛剛拉開攤子;你想著自己是個黨員,又是復員軍人,想為眾人幹些好事……我說得對不對?」

  父親這種坦率令人吃驚,馬駒抬起頭,瞧一眼父親,心裡不由地「咯噔」一下。父親把他心裡的矛盾,全都看穿了,端出來擺在當面了。他忽然想,既然如此,認真地談一談,也是好的,他誠懇地笑笑,表示默認。

  「按說你這些想法,都沒錯。」景藩老漢看著兒子靜默不語,料定自己說准了。他很理智地對兒子說:「共產黨員嘛!總應該知道自己姓『共』,不姓『私』。」

  「對,你說得對。」馬駒說。

  「我在馮家灘講了幾十年大道理,這點子事還翻不清裡外嗎?嘿呀!豈止是道理,老子一生為公眾的事,連自家性命都賠上了……」景藩老漢借著酒興,痛說起自己的革命歷史來,「老子當初辦農業社,啥時間睡過一個透覺?農業社辦得好不好,你問問村裡的老社員就知道了。剛把農業社辦得鞏固了,上級號召大躍進,逼著我放『衛星』。一個『衛星』沒放得上天,跌下來把馮家灘農業社的家底砸爛包了。咋辦?農業社是咱辦下的,『衛星』也是咱放的,共產黨員能跌倒也能再爬起來,我豁出來了——」

  這是馮家灘歷史上悲壯激昂的一幕。馮景藩急於挽救自己「放衛星」給馮家灘造成的損失,高中畢業生馮志強立志改變家鄉的困難局面,兩人提出一項改造河灘的大膽計劃:修一道大堤,可以從沙灘上奪回三百畝稻地。社員們通過了。開工那開,夜裡下了一場大雪,馮家灘男女站在村子當中的戲樓前面,聽完新任大隊長馮志強的講話,大夥一致拍手歡迎老支書講講。馮家灘的莊稼人,對剛剛回到村裡的高中畢業生還沒有建立起信任。這一仗能不能打勝,沙灘能不能變成稻田,能不能收穫黃燦燦的稻穀,以取代大夥肚子裡塞得太多的糠皮和野菜,大夥想聽聽馮景藩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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