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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願意了,你該當高高興興跟奶說呀!」奶奶難受地說,「你看你那樣兒,像不像辦喜事……」

  彩彩再也忍不住,一頭撲到奶奶懷裡,放聲痛哭……

  不能因為她背著的政治上的黑鍋,影響馬駒哥提拔人民解放軍汽車排排長的大事;為了親愛的馬駒哥的遠大前程,彩彩甘願作出一切犧牲。她不怨恨景藩大叔,那本來是沒有辦法的事。為了解除大叔的思想顧慮,她答應了馮文生父母幾次三番托劉紅眼登門撮合的婚事……

  馬駒那年從部隊回家探親的時候,她已經是文生的未婚妻了。她沒有向他作任何解釋,他也沒有問她……馬駒隨後和薛家寺的民辦教員薛淑賢訂婚了。

  這一切因為主觀和客觀、有意和無意、必然和偶然諸種因素造成的彩彩婚姻問題上的歷史和現狀,現在都要結束了。她將按照自己的意志,去進行新的選擇。過去的種種不合理的東西儘管使人痛苦,畢竟已經過去了。唯其如此,彩彩姑娘面對今後的新生活才如此心情激動。她騎著自行車,在白楊夾道的公路上飛馳,從麥梢上空掠過的小鳥啾啾嗚叫著,飛到河川深處去了。她準備向馬駒哥說明過去的一切:她喜歡他,無論他是軍人,無論他是農民,她都喜歡。她喜歡他這個人,而不是象那個勢利眼的民辦教員,只喜歡他的軍官頭銜。

  彩彩騎車走進河西鎮,賣糧食、蔬菜、豬羊肉的攤販已經在鎮子兩邊的公路上排得擁擁擠擠。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她跳下自行車,推車走到郵政代辦所的門口,從提兜裡取出那封給文生的回信,遲疑一下,就折身走到牆角,倚著車子,再看了一遍。沒有問題,信寫得很得體,她沒有罵文生的背叛行為,也沒有乞憐他回心轉意。她對自己昨晚寫下的信中的這一段話特別滿意:「你不必自己譴責自己是『忘恩負義』,我對你本來沒有什麼大恩,你無恩可負,你也不必擔心我不能接受解除婚約的痛苦,因為我沒有痛苦。你從此可以自由選擇能與你(大夫)在生活上便於安排的人,我也同樣獲得了選擇能與我(農民)在生活上便於安排的人的自由。你擔心我會罵你,這你錯了,說明你還不瞭解我……」

  她重新把信紙裝進信封,從小郵局的營業員手裡接過一枚郵票,貼在信封上,轉身出去,最後看一眼那寫著馮文生名字的信封,就毫不猶豫地塞進小郵箱裡去了。

  彩彩推起車子,在擁擠的街道上走。耳朵充溢著小攤販們和顧客為一隻雞、一顆蛋、一斤肉或一斤菜的價值爭來爭去的吵鬧聲,她心裡卻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她從人窩裡好容易擠過去,就來到百貨商店門口,她選擇了幾種顏色的彩線,好用心用意給馬駒哥紮納鞋墊兒。

  彩彩走出百貨商店,跨上車子,就趕往位於街道西頭的公社衛生院,去那裡購買藥物。她要很快趕回去,有幾位流感病人等她回去打針呢,後晌還要給馬駒哥的腳傷換藥……

  儘管景藩老漢小心謹慎,甚至行動有點神秘詭譎,卻無法封住大隊會計馮三門那張向來不掛鎖子的嘴。於是,一個嘴巴對著一隻耳朵,眨著驚奇、眼饞的眼睛,傳佈著這條自馮安國家規模浩大的婚禮之後的最重大新聞。彩彩姑娘是在給一位老爺爺打針時,聽服侍老人的兒媳婦說的。

  這個消息太突兀了,也太叫人意料不到了。看著那媳婦壓低聲兒說給她這個消息時的神秘的樣子,彩彩姑娘心裡轟然爆響一聲,連回問一句的力氣也沒有,就拎起藥包走出人家的屋院了。

  太陽已經轉到西原的平頂上,村巷裡的柴禾堆,羊欄豬圈,塗著一層金紅的夕照的光,這是落日前小河川道極其絢麗的一瞬。彩彩走過村巷,看見奶奶在半邊明亮半邊灰暗的麥秸堆前撕扯柴草,一低頭走過去了。

  「彩娃,你的臉色不好。」奶奶在她身後說,「是不是染上感冒了?」

  她搖搖頭,匆匆走進小院,跨進自己的小屋,就支撐不住有點癱軟的身體,躺在炕上了。

  彩彩的命太苦了。她的尚未成年的幼嫩的肩膀,她的尚不懂得人生的無邪的心靈,過早地承擔起生活強加給父親的災難,悄無聲響地在馮家灘長大成人了,在她最富於青春活力的年齡,不能象別的姑娘一樣跟男青年們開會,說笑甚至串門也得看看門樓……她要排除農家漫長而寂寞的冬夜的苦悶,自覺不自覺地把書抱到懷裡了。她沒有崇高的讀書目的,純粹是為了消磨時光。什麼樣的書,凡能到手的,她都能耐著性兒讀完。馮家灘男女青年手裡,偷偷傳遞著不少小說、劇本和其他書籍,那是趁造反時機從學校圖書館裡偷出來的。無意間,那些中國或外國的書籍中的人物,美的和醜的靈魂,照亮了鄉村姑娘馮彩彩一雙憂鬱的眼睛。她頑強地忍受著無法躲避的災難,冷漠甚至傲慢地蔑視那些惡人的醜行,理智地處理自己和奶奶這個兩口之家的內務和外交,勇敢地活到了做夢也無法預料的那一天——父親的冤魂得於昭雪了。她感激那些書。

  她和文生的婚約,是理智驅使的結果,而不是感情的自然結果。這最後一件使她心裡痛苦的壓力,今天也隨著那封給文生的回信而掀掉了。她自由了,精神上自由了,感情上也自由了。她的心剛剛舒展了一天,開始編織和親愛的馬駒哥的愛情花環的時候,他卻要離開馮家灘了……

  時風變化了,鄉村人也開化了。過去,馮家灘在西安或縣城裡工作的男人,一般都習慣在老家娶個媳婦,好照顧父母,現在,首先考慮的是將來有了兒女能不能報上城鎮戶口哩,沒有哪一個傻瓜還要在農村娶妻生子了。馬駒一旦有了工作,薛淑賢肯定會改變態度的,自己怎好意思從中插足呢?再說,在馬駒要出去工作的時候,怎麼好意思說自己喜歡人家呢?

  彩彩沉靜下來,逐漸恢復理智,經受過許多折磨的姑娘,總是能很快地在打擊當中恢復理智。現在不能向馬駒哥有任何明顯的表示,鞋墊兒也得緩一緩再納紮。現在必須證實,馬駒出去工作的消息,是實的還是謠言?馬駒的態度如何?一切都得在證實了這個消息之後來決定。

  彩彩從暖水瓶裡倒了水,洗了臉,免得眼淚在臉上留下痕跡;用化學梳子攏一攏散亂了的短髮,再用小鏡子照一照,好,眼睛裡依然是平靜而理智的神色。她背上小藥包,走出門,給馬駒哥的腳傷換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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