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初夏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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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駒的父親是馮家灘深孚眾望的老支書,彩彩的爸爸是馮家灘年輕有為的大隊長。工作上的頻繁交往,使兩個年齡差著一截的共產黨員的個人感情日漸交融。馬駒和彩彩,在兩家人親密的往來中玩耍在一起,情同兄妹,在他八九歲的時光,經歷了馮家灘驚心動魄的那一幕——臉孔被電流擊得紫黑的志強叔,粘著泥土,被民兵塞進架子車拉出村去了。他扶起哭叫著跌倒的彩彩,嚎啕大哭……他默默地給孤孫寡婆家挑水,把咬他和「四不清」劃不清界限的人不放在眼裡,在他參軍走的前一晚,彩彩跑來了,把一雙紮著漂亮圖案的鞋墊兒塞到他手裡,只說是吃了他擔下的那麼多水,無法報答,他在祖國邊陲的幾年裡,每次接到母親寄去的小包裹,裡頭肯定有一雙納得細密的鞋墊兒……已經長成一位英俊的人民解放軍戰士的馮馬駒,心裡萌動了愛的念頭,常常思念起彩彩。當他第一次得到回家探親的假期,心頭想的第一樁大事,就是和親愛的彩彩妹妹把話說開——他相信她不會拒絕的。 當他急切地回到馮家灘,卻聽到彩彩早在半年前已經和文生訂了婚的消息,心裡一下子涼透了。他沒有和彩彩談一次,沒有必要。正直的小夥子在心裡勸自己,彩彩妹妹自小受夠了苦,但願在婚姻上能得到補償。她既然喜歡文生,自己絕不能再怨恨她。他裝出滿心歡喜的笑臉,去看望大婆和彩彩,注意盡說文生的優點,恭賀她和文生將來美滿歡樂。他隨即聽從了父母給他訂親的話,和劉紅眼引來的薛淑賢見了面。薛淑賢長得豐滿,白胖,嘴兩邊有一對討人喜歡的酒窩。據介紹人說,她家三代貧農,本人高中畢業,思想進步,是薛家寺大批判小組的積極分子,和軍人匹配,真是天造地設……他同意了。 當他服役七年復員回到馮家灘以後,這個曾經尖銳地批判過孔老二的民辦教員,卻認為農民馮馬駒不能和教員薛淑賢生活在一起,提出退婚了。他不勉強,也不乞求。任她去吧!處在這樣的婚姻狀況下,他自覺地與彩彩保持距離,甚至有意回避。他身體強健,不需要到醫療站尋彩彩看病吃藥。在街巷裡迎面碰見了,他用和任何社員一樣的態度和她打一聲招呼,就匆匆走過去,忙自己該幹的事情去了,他說不清楚為什麼要用這樣的態度對待彩彩,只是本能地覺得,應該這樣——正直的人必須這樣做。 現在,當他躺在有點冷寂的小木板床上,回想起這一切,隱藏在心的底層的那一縷情思,湧湧波翻起來了…… 他跛著走出小廈屋的門,坐在槐樹下的石墩上,揚起頭看看藍天上的太陽,已經過了莊稼人吃早飯的時辰。從敞開的街門裡,可以看見男女社員扛著工具去出午工了。 「你的腳……咋咧?」母親笑吟吟地端著飯碗和菜碟來到槐樹下,一眼瞅見兒子腳上纏紮著的白紗布,吃驚地詢問,隨即把碗擱到石桌上,蹲下身來,撫摸察看著兒子那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腳背,急切地再問:「咋弄的?」 「磚頭塌了,不怎。」馬駒不在意地說,「俺爸呢?」 「到公社去了。」母親還是放心不下他的腳傷,「傷口不小哇!你看腫得多高……」 「擦破一點皮。」馬駒說,「過三兩天就好了。」 「吃飯。」母親在一旁坐下,招呼催促兒子端起碗,就記起老頭子臨出門時交代給她的使命,開始把話引到兒子的工作問題上來了,「你爸……為你的前程……把心操爛了……」 「嗯……」馬駒吃著飯,應承著母親的話,心裡卻在想:文生是個正式大夫,鄉村人最看得起的職業;彩彩失掉文生這樣一個未婚夫,怎麼表現得這樣冷淡,真的不在乎嗎? 「你爸一輩子盡受苦,沒享得一天福。」母親聲音委婉,有點悽楚,「他年輕時,跟你一樣,直脾氣,硬性子,把公家的事看得重,撲上趟上幹……落得啥結果呢?『四清』時挨鬥爭,『文化大革命』活活脫了一層皮……」 「我知道……」馬駒仍然心不在焉,想著:彩彩把文生的信給我看,到底是啥意思?這個猜不透的姑娘…… 「你爸而今後悔了!」母親長歎一聲說,「當初沒聽我的話,現時後悔跟不上了。」 「媽!誰不聽你的話,肯定要吃虧!媽比諸葛亮還……」馬駒笑著,和媽媽逗趣,心裡仍然在猜度著彩彩,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他當初要是聽了我的話,離開村子,現時會是啥光景?」母親繼續對端碗吃飯的兒子說,「你看看人家安國一家……就明白咧!」 「俺爸要是聽了你的話,現時,他可能比安國叔的官兒還要大。我哥,我姐,還有我,都會有商品糧吃了。逢年過節,一人引一個鬈頭髮媳婦,回來孝敬你,媽怕是要喜得分不清前門和後門了。」二十五六歲的大小夥子嘻嘻哈哈地和母親逗樂。 「一步路走錯,差得天上地下。」母親並不在意兒子說笑逗樂的神氣,依舊耐心地進行兩個家庭的對比教育,「你這回出去工作,機會著實難得哪!」 馬駒停住攪動著的筷子,這才明白母親不是隨隨便便和他拉家常哩。母親雖然一字不識,談話的方式方法卻頗有講究,由遠及近,一步一步伸展過去,直至接近她要說出的中心話題,馬駒再也無心和媽媽逗樂了。 「你的主意拿定著哩吧?」母親探問。 「早拿定了。」馬駒爽快地回答。 「拿定了就好。」母親仍然循循善誘,「可甭經人一哄弄,又變卦。你爸就吃了這號虧!」 「我不會讓人哄弄了。」馬駒說,「媽,你跟俺爸都放心,我的主意定下了。」 「去?」母親盯緊兒子的眼睛問。 「去!」馬駒一擺頭,主意鐵定的樣子。 母親臉上浮出慈善的笑容,收拾了碗碟,放心地走回小灶房去了,那兒傳來洗刷碗筷的聲音。 小院裡很靜,坐在槐樹和香椿樹濃密的蔭涼下,仍然能感到五月晌午陽光的人的熱力。馬駒撫一撫腫脹的腳腕,該當認真思量一下去縣飲食公司當司機的問題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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