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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德寬笑不出來了,滿是憂愁的眼睛,漫無目的地瞅著青蔥蔥的小河川道。他原以為黨支書關心三隊窯場頭一窯產品的質量,不過說幾句話,自己還得趕回磚機上去呢。老天爺,馬駒走了,三隊鋪展開的這一攤子工作,怎麼辦呢?憑自個能顧得住嗎?看看老叔跟他說話時強硬的態度和不容置疑的氣勢,寬厚的磚場場長閉了嘴,扭開臉,難受地從腰裡摸出短管煙袋來。

  「德寬,聽叔說……」景藩老漢意識到自己剛才說話的態度太生硬了,有點過火了,就緩和下來,聲音變得委婉懇切了,「機會難得呀!關於馬駒一輩子的前程……你是明白人,叔不用說,你也能掂出輕重的……」

  德寬茫然地點點頭。他被這突兀的消息弄得心神慌亂,沒了主意。聽了老支書這樣委婉的幾句話,心頭活轉過來了。是嘛!農村青年,誰不想到馮家灘以外的廣闊世界裡去闖一闖,找一個理想的國家單位的工作幹一干呢?這的確是關於馬駒一生的大事,自己怎能說出攔阻馬駒的話,過後讓馬駒怨他,讓老叔恨他?德寬畢竟是德寬,理智、寬厚的明白人,就誠誠懇懇地給老支書表明自己的態度:「大叔,你放心。馬駒兄弟有了工作,這是好事,我也高興。三隊雖然離不得他,這是小事……馬駒兄弟的前途是大事。這個我明白……不會拉扯住馬駒兄弟的……」

  「我知道你是好人喀!」景藩老漢心情舒坦地笑了,「三隊的事,有我哩!馬駒走了,我負責安頓三隊幹部班子,絕不會把你的手壓到磨盤下……」

  德寬苦笑一下,從地上站起,拍拍屁股上粘下的土屑,懶洋洋地朝磚機那邊走去。

  景藩看著這個剛才還為磚場的勝利興頭十足的漢子,一下子沒了精神,忽然同情起這個好人來了。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他不能眼看著兒子接著自己的腳步,再把腳伸進馮家灘這個泥沼裡。他轉過身,跳下土坎,推起自行車,又毫不動搖地跨上車子,上了公路。

  「景藩同志,我想讓馬駒主持馮家灘大隊的工作哩!因為有這個打算,我才考慮讓你退下來,到公社奶牛場去。」河西公社黨委王書記,聽完景藩老漢的申述,四方臉盤上有點為難的神色,直截了當地說,「你把馬駒支使走了,馮家灘大隊的工作咋辦呢?」

  「要是一時找不下合適的年輕人,我先撐著。」景藩老漢堅定不移地說。他知道,這陣兒絕對不能鬆口,臉上雖然強裝著笑容,態度卻更堅定:「我去不去奶牛場,關係不大!」

  「老同志,甭急。一個合同工嘛,讓我們一個得力的大隊幹部去幹,划算不划算呢?」王書記攤開手,比劃著,企圖說服急於把兒子塞進汽車駕駛室的老支書,「一個合同工,一個司機,好找!一個好幹部,可真是不好發現培養哩……」

  景藩老漢看著王書記在房子裡踱來踱去,知道他為馮家灘大隊新的幹部人選在傷腦筋。你越是強調好的農村幹部不容易培養,他就越是急於把兒子從馮家灘弄出去,一旦把腿伸進這個泥沼再要拔出來就難了。他的腦子十分清醒:決不能鬆口!便回答說:「合同是臨時的,有了機會就能轉正。」

  「轉正……不那麼容易吧?」王書記表示懷疑,「單是城鎮青年,也是以參加集體性質的企業為主,農村戶口的青年,要轉辦正式工人,不好辦哩!」

  「人說,複轉軍人當中的困難戶,國家照顧哩!」景藩老漢說,「咱……困難得很呀!」

  王書記不再勸解了。看景藩老漢那麼固執,把話再說得硬些,可能要傷這位老同志的感情哩。馮家灘黨支部書記馮景藩同志的狀況,他是清楚不過的:身體欠佳了,思想也難以適應已經發生了急劇變化的農村工作。老漢把三中全會以後黨在農村經濟政策上所作的重大調整,看成是對合作化的否定;把責任制總是叫成分田單幹,那不僅僅是口語上的失誤。這種思想狀態,不是馮景藩老漢一個人的特殊反應,和他年齡相仿的那一批「老土改」,大部如此。他想在馮家灘把老支書換下來,安置到適宜他工作的某個社辦單位去,拿一份雖然不高、卻可以保證老漢晚年生活的薪金,革命不能無情無義啊!現在,老漢堅持要把兒子弄出去當合同工,公社書記的計劃被打亂了。他想想之後,忽然問:「馬駒自己願意去嗎?」

  「願意。」馮景藩毫不含糊地回答,「他在部隊時學會開車技術。他愛開汽車……」

  「那好。馬駒願意去開汽車,就去吧!」王書記作出決定了。憑著多年來的農村工作經驗,他深知一條:把那些根本不安心農村工作的青年勉強留下來,沒有一個能把國家和眾人的事情辦好。他暢快地告訴老漢:「你到辦公室去蓋章吧!就說我同意馬駒走……」

  「好。」景藩老漢放心地說,從椅子上站起來,「我在馮家灘暫時撐著。奶牛場……去不去……沒啥……」

  「你還是去奶牛場。」王書記盯著老支書說,「按咱們原定的意見,不變。我已經給奶牛場打過招呼了。」

  景藩老漢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來,低頭走出王書記掛著竹簾的房門,來到熟悉的公社院子裡。解放前,這兒原是河西村的一座廟堂。解放後,泥像被搬掉了,門口掛上了河西鄉人民政府的木牌。景藩老漢的入黨宣誓儀式就是在「佛爺殿」裡舉行的;被搬走佛像的牆壁上,掛著鐮刀錘子圖案的黨旗,他曾經和河西鄉第一批加入党的莊稼漢子們莊嚴地舉起攥緊的拳頭……他走在已經擴大了住宅面積的公社大院子裡,心裡很不自在:王書記分明在為馮家灘大隊黨支部的後繼人選發愁,為什麼卻不同意讓景藩老漢暫時撐住局面的意見呢,唔呀!在中共河西公社黨委王書記的心目中,是不是已經把他看成是一個累贅了呢?

  真是令人寒心哪!想當年,馮景藩在馮家灘辦起河西鄉第一個試點社的時光,鄉上縣上領導們嘴裡喊著他的名字的聲音,夠多親切!你王書記調來河西公社才幾年?你知道馮景藩為了辦農業社熬過多少心血?你知道馮景藩在三年困難時期領著社員大戰小河灘的壯舉嗎?你知道馮景藩從縣裡鄉里領回去多少獎旗錦標嗎?你知道中共馮家灘支部書記在「四清」運動中挨打受罵的委屈嗎?你知道馮支書掛著木牌被鬥爭了七七四十九回而沒有叛黨的情況嗎?馮家灘生產搞不上去,怪他還是怪「四人幫」呢?……馮景藩走過院子,心裡好恓惶!老了,成了讓王書記嫌棄的累贅了!自己還有什麼意思在馮家灘去撐那個局面呢?走到辦公室的門口,老漢從腰裡掏出會計馮三門寫下的介紹信,毫不躊躇地走進門去……

  日有所觸,夜有所夢。馬駒夜裡做了一個荒唐的夢:彩彩當著他的面,把文生寫給她的信撕得粉碎,扔到火堆裡去,猛然撲進他的懷裡,雙臂緊緊地摟著他,頭枕在他的胸脯上,一句話不說,只是嚶嚶地啜泣……

  馬駒驚醒了,彩彩滿腮淚珠的令人疼愛的臉不見了,窗外小院裡已經灑滿耀眼的陽光,裡屋傳來母親叫雞的聲音,他的心還在胸膛裡撲撲地跳,臉上燒臊臊的。他把頭臉埋進清涼的水盆裡,洗呀搓呀,企圖把腦子裡這荒唐的一幕蕩除出去,眼前卻總有一雙淚汪汪的動人的杏核眼……

  昨晚從彩彩家裡回來,他雖然已覺疲憊不堪,躺在小木板床上,卻急忙睡不著。彩彩既然完全信賴地讓他看那封絕情信,卻為啥一再拒絕由他去勸解說服文生回心轉意呢?如果她對文生毫不留戀,為什麼當初又要和他訂婚呢?她當初和文生訂婚的行動,曾經使馬駒多麼傷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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