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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這是一個誘惑力很強的工作。在部隊的七年裡,他開一輛草綠色的「解放」卡車,在坦坦蕩蕩的戈壁灘上奔馳,藍天,白雲,羊群,熱情奔放的維族和哈薩克族男女……自從離開部隊,幾乎沒有摸過方向盤了。

  馬駒搓一搓手指,似乎有點癢癢。如果去了縣飲食公司,開上一部汽車,對這個職業的濃厚興趣,肯定會使他適應新的環境,結識新的夥伴。他不會偷懶,會把一切任務圓滿完成,待有機會轉為正式司機,他就會一輩子操著永不會膩味的方向盤,過著有固定收入的城鎮工人的生活了。

  可是,怎麼從馮家灘拔得出腳來呢?去年,他從部隊回到馮家灘,房屋依舊,街巷肮髒,隊裡窮得拿不出錢給牲畜抓藥,他的心涼到腳跟了。薛淑賢的毀約,給他當面羞辱,使摘下領章帽徽而仍然穿著草綠色軍裝的馮馬駒,幾乎無路可走了。鄉村裡,雖然青年男女間解除婚約並不罕見,可是被迫解約的一方,無論男女,都不會感到光彩……他終於忍受不住,和牛娃、德寬接管了三隊的工作,在全體社員面前拍了胸脯。半年來,計劃中要幹的幾件大事,雖然艱難,總是開始了;唯其艱難,要他現在一拍屁股離開馮家灘,還真有點難分難舍的感情哩!

  牛娃要是知道他要走掉的消息,准會跳起來,罵他說話象放屁。什麼擊掌誓盟,不過是說說罷了。那傢伙的脾氣,一當翻臉,誰的賬也不認哪!德寬不管心裡滿意不滿意,臉面上不會給人難看的,那是個厚道人……他們三人共事半年多以來,合作得不錯,他感到那兩位副隊長,很敬重自己;他也和他倆之間有一種難捨難分的感情。他和牛娃自小一起割草,放羊,上學,自不必說。德寬比他年歲大,自從搭班在一起共事,他在這位老哥身上發現了許多自己所缺少的長處,愈加敬重他了,馬駒暗暗難受:怎麼能忍心撇下這兩個正在努力奮鬥的同志,而去給自己找一碗安生飯吃呢?

  三隊能改變窮困的局面嗎?從現在的生產狀況看,年終肯定要超過去年的收入。可是,明年呢?後年呢?十年二十年以後呢?誰能預料農村經濟政策上有沒有反復和變化呢?權當你自己鐵了心,豁出來在這裡幹一輩子,要是政策一旦變得使你無法幹下去的時候,怎麼辦呢?父親搞合作化時的勁頭也是夠高漲的,隨之興起的吃大鍋飯,「四清」,「文革」和「割尾巴運動」,整得連他自己也保不住。批來鬥去,老人變成「維持會長」了,有人說他是只冒煙不冒火的一根濕柴。志強叔更慘了,他放棄大學不考,回到馮家灘,幾年沒幹出來,連命也賠上了。如果自己在某個時候遇上這樣的處境,會不會在回想今天這一步路時,像父親一樣產生悔恨莫及的情緒呢?唔呀……去年起手的時候,似乎只是貧窮和屈辱給人心理上帶來的壓力,沖起一股背水一戰的勇氣;而當今天有一條可以擺脫那種貧窮和屈辱的道路展現在腳下的時候,年輕的復員軍人馮馬駒,便切實地意識到,他所面臨的,是人生道路上的一個不能回避的三岔口……選擇是困難的,痛苦的……他把雙手的十指叉進蓬亂的頭髮裡,撐著腦袋,像是有一百個號筒對著他在吹奏:去不去?

  「哈呀!建華——」

  誰在叫他的學名呢?建華這個名字,念書時只有老師提問時叫,在部隊,點名時排長才使用它。回到馮家灘,老人們甚至不知道馮馬駒還有這樣好的一個大名哩!馬駒聽著有點陌生的聲音,一抬頭,馮文生的父親馮大先生走進門樓來了。灰褂黑褲,禿頂白髮,瘦臉明目,和氣的笑容,隨時準備向人道歉的神態。馬駒連忙站起,禮讓這位長者坐下。

  說了幾句閒話,馮大先生環顧左右之後,忽然激憤起來:「建華,你知道不?我那個小畜生居然做出不仁不義的事……」

  馬駒佯裝不知,認真地聽著馮大先生敘說文生要和彩彩解除婚約的事,馮大先生一邊敘說,一邊罵,罵自己的小兒子是混蛋,是畜生,忘恩負義的陳世美……老先生的臉都氣得變了色,銀白的長鬍鬚顫抖著。馬駒被老先生的情緒感染了,連忙說:「你先甭急,咱們都想法調解……」

  「你想想,這樣傷天害理的缺德事,我們家裡的人啥時候幹過?」老先生擂著拳頭,「我一生以行醫為本,雖則給國民黨服務過,可沒傷害……咱總是有錯,人民政府寬大我,啟用我,我為人民服務。雖則『四人幫』把我整了,鄧青天的政策又使我老來適得其所。我一生行醫,只重醫道,無論窮富,不管貴賤,一視同仁。現在遇見這號不爭氣的孽種,丟人喪德,我在馮家灘何以為人?」

  看著馮老先生慷慨激昂的樣子,馬駒心裡油然竄起一種正義感。他覺得他向彩彩提出的勸服文生的舉動是應該的;他為自己昨晚的夢悔愧了。

  「彩彩這姑娘,哪一樣比不上他?」老先生說,「我是實實捨不得這個好娃娃……」

  「那……我去勸勸文生。」馬駒說,「等我腳傷輕了,我到醫院找他去。」

  「好!我來找你,就是想讓你去勸他。」老先生說,「他敬服你,和你自小一起長大,你不歧視他,他至今都說你是正直人。」

  「我一定去。」馬駒說,「我去試著盡盡心……」

  「你下狠勁說,甭怕!」老先生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態度誠懇極了,「你罵他,罵他個忘恩負義的賊,罵得他回心轉意……」

  太陽正當午時,小河川道裡,綠色的麥穗梢頭,浮現著一層淡淡的輕煙一樣的藍色霧靄。這兒那兒的棉田裡和稻地田,穿花衫的女人和赤臂裸身的男人,在移栽棉苗,在撅著屁股插秧。彎腰曲背在大太陽下的勞動是沉重的,田野裡繁忙而又沉寂。

  偏遠坡原地帶的河川公路上,車少人稀。一個小夥子,牽著一頭肥大的公牛,晃悠著長腿,在公路邊上楊樹的蔭涼裡走著。公牛粗壯的脖頸上挽著一條紅綢,牛頭上套著一個用柳條編成的遮陽帽兒。這是牛娃拉著純種秦川公牛,走村串寨,向那些飼養著母牛的莊稼人誇莊哩。馮家灘三隊不光自己繁青良種秦川牛,還要辦配種站(莊稼人叫開莊),不僅是一項很好的副業收入,而且也為國家畜牧改良部門的工作出了一分力。

  他串過三四個村莊了。每到一個村子,這頭公牛引起莊稼人多大的興趣喲。象看珍禽異獸一樣欣賞著這頭秦川公牛的雄姿,問長問短,嘖嘖稱讚。牛娃陶醉在自豪感裡,耐心地回答莊稼人的詢問,得意地大聲地宣傳:

  「咱這頭公牛是純種貨,跟本地黃牛配種,生下牛犢,是雜交種。雜交優越,絕不會賴的,咱們和公家一個牌價,保配保生。生下牛犢了再交配種款,生不下牛犢不收錢,保證替農戶負責……」

  他很自信自己這種活廣告式的宣傳的力量。想想吧,牲畜包養到戶了,社員家裡養著母牛,割草呀,墊圈呀,黑天白天餵養著,一年到頭受多少勞累,誰家不盼望生一頭身架壯實的牛犢?莊稼人選擇種公牛是很嚴格的,寧可多掏三五塊錢,也要找一頭好公牛哩。

  牛娃剛剛從康家村出來,準備再到河岸邊的草甸村去。他晃悠著長腿走著,手裡攥著一根樹枝,並不驅趕,好使寶貝公牛任著性兒自由自在地走。牛低頭在路旁嚼起青草來,他就站住腳,耐著性兒等待。天氣熱,不敢驅趕得太緊太急了。

  牛娃心情舒暢得很哪!三隊開春以來幾項工作的勝利開展,使小夥子大受鼓舞,心勁高漲。和馬駒、德寬搭班當幹部,人合脾氣馬合套,再苦再累也心情快活。

  小夥子自小命運不濟,當他剛能撒開腿在馮家灘村巷裡奔跑的時候,做中學教員的父親扔下母子兩個,在城裡重新成家了。牛娃一當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倔強的傢伙把父親寄給他的制服衣褲脫下來,用切菜刀剁得粉碎,塞到炕洞裡燒了。他把父親贍養他的匯款單退回去以後,撕扯了課本,砸了筆盒,從學校回到馮家灘生產隊來,立誓要以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養活因為父親的離去而急得雙目失明的瞎眼母親。

  小夥子的志氣令馮家灘人敬服,可是生活實際卻令人傷心。三隊的勞動日價值太賤了,口糧分得太少了,母子倆不僅缺錢花,常常弄得口糧短欠,秋不接夏,夏不接秋,因為家裡有一個瞎眼母親,牛娃到了鄉村娃娃該當訂親的年齡,掏多大彩禮也招不來一個願意服侍瞎眼老娘的媳婦。親友托人給他從商雒山區引來一位姑娘,花了一千多塊,在屋住了三天,偷偷跑掉了。他上了人販子的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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