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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現在,誰也說不清工作隊隊長宣佈的幹部人選還算不算數兒?梆子老太一次也沒有行使貧協主任的職責,梆子井村也已被派性鬥爭攪得混沌一片了。

  在激烈的口號和怕人的槍聲中,梆子井村老成膽小的莊稼人縮在炕頭上,度過了解放十八年來第一個兵荒馬亂的春節。農曆大年除夕的夜裡,梆子井村背後的南源上槍聲徹夜不息。兩大派交戰,槍聲代替了鞭炮,家家關著門,提心吊膽地捏著餃子……老幹部被「四清」工作隊打垮了,新班子在武鬥中自動解散了,麥子沒有施肥,也沒有冬灌、夏收收什麼呢?日子怎麼過呢?穀雨節氣已經過了……

  兩名年輕的解放軍戰士來到梆子井,採取強硬的又是應急的措施,不管兩派組織怎樣表白自己如何敢於革命和造反,都得接受梆子老太的領導,在農村,貧下中農是領導一切的。兩派各出兩名代表,組成五人臨時領導小組,貧協主任黃桂英任組長。

  一枚刻著梆子井革命領導小組字樣的印章,由解放軍戰士鄭重地交托到梆子老太手裡。已經交近五十大關的梆子老太的心裡,一陣喜,一陣愁,憂喜交織,手也顫抖了。這是權力的象徵。代表梆子並勢不兩立的兩派頭頭,挖空心思想把這枚用紅綢包裹著的印章摸到自己手裡。解放軍戰士沒有上當,雙手交給她了,她怕因握有這個印章而招致禍端,心裡怯得慌慌。解放軍戰士鼓勵她說,他們支左的軍隊駐在公社機關,整整一排人馬哩!

  她接過印章來了。家裡沒有帶鎖的辦公桌,擱在大隊辦公室更不保險,於是就裝在一隻吃完了點心的硬紙盒子裡,擱在炕頭上方的牆壁上挖出的窯窩裡。這兒最保險了。

  梆子老太每次擦著這只印章的圓把兒按下去的時候,雖然免不了常常把字弄反,心情卻是神聖的。反了正了,只要有這幾個紅字在!

  許是懾於解放軍的強大威力,兩派頭頭們不管心裡怎麼搗鬼,表面上卻不能不接受梆子老太的領尋。景榮老五不管心裡怎樣害怕,也不能不接受解放軍戰士三番五次的談心說服。多數還想依賴梆子井的土地養活兒女的莊稼人,已經想得很少了,無論什麼人,只要在春耕生產的關鍵時刻,能站出來領著社員去出工就行了!梆子老太應運而生,人們倒是感激解放軍,給梆子井村扶植起一位能牽動鈴繩兒的人來。

  「趕緊整備棉田!」有人積極地向梆子老太建議。她就指派社員去耕犁棉田了。

  「該下稻秧了!」想依賴梆子井村吃飯的人繼續建議。梆子老太立即指派幾位有技術的老農去下稻秧,她雖然不大精通各項莊稼的活路,卻比一般婦女強多了,也樂於聽取眾人的建議。

  幾項當務之急的農事活路紛紛鋪開,取得進展,老成的莊稼人悄悄在私下議論,這個梆子臉老婆倒是不錯的一位幹部哩!胡景榮看看自己的婆娘受人讚揚,心頭也舒悅了許多,常常在夜裡睡下以後,提醒她遺忘了的漏洞:該清除自流灌渠裡的淤泥了!在渠沿上點下黃豆,不是小事哩!梆子老太第二天就會派人去挖渠點豆兒。

  梆子老太領導下的梆子井大隊,生產上逐漸鋪開,莊稼人心裡開始踏實,自己也增強了信心。她的一生中沒有生育過的身板,愈顯得剛強,走起路來,腿腳利落,似乎梆子井村的街巷一下子變短了,氣呼呼呼走過去,又蹬蹬蹬走過來了。說話的聲音也不同于已往,高了,也脆了,理直而又氣壯,毫不拖泥帶水,倒是活像呱嗒呱嗒響著的梆子聲音了。年輕人學著她的調腔說話逗笑,老人們噤斥年輕人說,管人家像不像梆子呱嗒做啥?只要她能領得大夥混飽肚子,哪怕她說話像敲鑼呢!

  也難怪梆子老太在村巷裡匆匆來去地走動,說話,她太忙了。梆子井村的內務和外事,革命和生產,上級下級,大事小事,都集中到她的身上來了。

  剛剛送走公社派來的兩位檢查大批判工作的幹部,又有兩位騎自行車的陌生人走進梆子老太家的院子。

  「黃主任,這是我們的介紹信。」來訪者其中一位年長的人,把一張鉛印的介紹信遞到梆子老太面前,「我們向你瞭解一個人。」

  梆子老太接過介紹信,看見那上面蓋有紅色印記,雖然不識字,也就放心地撂到桌上,隨口說:「你要瞭解誰的啥問題呢?」

  「我們單位的胡玉民,老家在你們村裡。我們想瞭解他的社會關係。」

  「唔……有這人。」梆子老太稍一籌思,就說,「這人全家住在西安城裡,老不回來,家裡沒誰了。」

  「我們『清隊』中查出他有『現反』言論,想瞭解瞭解他的家吏……」

  「這人……他爸死得早,他媽改嫁了,他要飯混進城裡,給一家糊子場抹漿子糊子;解放後聽說幹闊了……」

  「他倒是工人出身。」來訪者說,「可是『文革』以來,盡說反動話……」

  「他家沒人了。」梆子老太說,「他在你們那兒的表現,俺就不知道了。」

  「唔……」來訪者顯然失望了,幾十華里路,從西安找到這個偏僻的山村,一無所獲,實在有點不甘心地說,「他爺爺幹什麼呢?」

  「他爺也是莊稼漢。」梆子老太回答之後,倒是想起一條重要的記憶,「他的老爺……要不要說呢?」

  「他老爺……也是重要親屬嘛!」來訪者眼裡閃現出希望的光芒,「雖然出了三代,可以作為參考。」

  「他老爺當過土匪……大概在啥時候呢?反正男人都留辮子那會兒。」梆子老太追憶說,「我聽人說,他老爺讓鄭家村人打死了,屍首抬回梆子井,鄉黨沒人去抬埋……」

  「請你說得詳細點兒。」

  「就是這些了。」

  「他老爺叫啥名字呢?」

  「記不得……」

  「請你蓋章。」來訪者把記錄下的文字複述一遍,然後把寫得密密麻麻的紅格紙頁送到梆子老太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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