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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校長眨著眼,摸不清頭緒,搞不明白原委,卻準確地預示到要被牽扯進一樁是非裡去了。他只管笑著,不作正面回答。

  「我啥時候說過?」梆子老太一口回絕,「你聽誰給你挑唆?」

  「你在村子西頭說了,又在村子東頭說。」學文媽媽強硬地說,「你說俺學文寫文章掙錢,連本兒也不攤!」強悍精明的中年婦女,經濟寬綽,向來不受任何人一句閑言,豈把梆子老太放在眼裡。說著,她從腰里拉出兩張紙,連扇帶摔地鋪展到桌子上,「校長你看,這號格子紙,是不是你們學校的?」

  「甭急,也甭躁嘛!」校長瞧一眼桌子上的稿紙,不做裁判,只顧息火,「沒關係!沒……」

  「前幾年,你說俺學文媳婦不開懷……」

  「算哩!我給你賠不是。」景榮老五早已忍受不住,要不是有校長坐在當面,他會狠狠地罵一頓招惹是非的老婆。他按捺著性子,給學文媽媽賠笑臉,「算咧!你是明白人,甭跟那個黏漿子一般見識……」

  在景榮老五的笑臉陪送下,學文媽媽總算走出門去了。校長也再無興趣坐下去,起身告辭了。

  「你不說長道短,由不得你麼?你不撥弄是非,也由不得你麼?」送走校長,轉回屋來,景榮老五的火氣暴發了,「我給你說過多少回了?咱們過自家的日月,甭管人家七長八短的事,你記不住麼?你一天招惹是非,讓我也跟上受人辱踐……你丟人不知深淺!」

  梆子老太低下頭,洗涮鍋碗,一句不吭。和景榮老五過日月二十多年,她已習慣了當面遵從。儘管景榮老五不是那種架子大,家法嚴的男人,可是她怯他:雖然景榮老五從來沒動過她一指頭,她仍是怯這個不常動火的男人。在屋裡,凡事總要先徵詢他的主意;偶爾發生的矛盾嗑牙中,她總是自覺地作出讓步。這種局面形成的原因,只有她心裡明白:自從確切知曉自己不能生養兒女的可怕缺陷——可怕就在於無法彌補——以後,她就覺得失去了和男人爭高論低的氣力。

  她低頭洗碗涮鍋,一任景榮老五發一通火,完了也就沒事了。她的多言招引來學文媽媽鬧事,又恰逢十裡堡小學校長這樣有身份的體面人物在當面,理該讓男人發洩一番。她開始問自己:錯在哪兒咧?果真得下了一種難於改易的毛病了嗎?她下狠心往後再不說長道短……這回刺激太深刻了!

  可是,晚了,於她的聲譽已經毫無補益。她的人格和鄉譽降低到十分糟糕的地步。男人們不屑一顧這個多嘴多舌的女人;女人們和她碰個照面,斜眼咧嘴地走過去,不予搭理;娃娃們唱歌似地喊著「盼人窮」的綽號……梆子老太簡直覺得在梆子井村活成了獨人!

  但誰也料想不到,連梆子老太自己做夢也不曾想到,一場連一場席捲梆子井村的旋風,居然把她從眾人蔑視的齷齪角落裡哄抬起來,擱置到梆子井村特殊顯要的位置上,造成了她一生中的鼎盛時期……

  第五節 梆子聲聲裡

  歷時半年之久的「四清」運動即將結束的時候,梆子老太當上了梆子井大隊新成立的貧農下中農協會主任。

  駐梆子井大隊「四清」工作隊隊長把這一決定解釋得合情入理:「盼人窮」屬￿什麼性質的矛盾呢?如果拿黃桂英同志在運動中揭露的兩件大案(暴發戶胡振漢和寫反動文章的胡學文)來看,那正好是她階級覺悟高的鐵一般的例證,這樣的「盼人窮」,好得很!

  梆子老太不是蓄意謀政謀權的陰謀家,只是在工作隊隊長「紮根串連」來到她家訪貧問苦的時候,徵詢她對梆子井村現任的兩位主要領導人胡長海和胡振武的意見的時候,她說她在梆子井村受欺壓,受孤立,無意間說出了胡振漢在河灘種紅苕而後蓋新瓦房的事,又說出胡學文媽媽尋上門來罵她的事,工作隊隊長嚴肅地聽著,在本本上記著……胡振漢在國家困難時期高價銷售紅苕,是新生的暴發戶,新蓋的瓦房予以沒收,改作青年俱樂部了。胡學文的文章經過剖析,是攻擊性質的毒草,建議縣教育局處理,因為胡學文的行政關係屬￿教育系統。平心而論,梆子老太當初躲在榆樹下,記下了胡振漢夫妻從河灘收穫回來的四十一車紅苕的數字,並非為後來進行的「四清」運動準備材料,她當初僅僅出於某種過分的好奇心,想得知胡振漢夫妻的家底機密。想不到,「四清」工作隊隊長正需要這樣的人證和物證……

  梆子井村的貧農下中農接受了這樣的決定,選舉會上一律給梆子老太舉起了拳頭。人人心裡明白,工作隊隊員們口口聲聲說:「要依靠貧下中農」,實際呢?事事處處貧下中農得順著工作隊說話;要不,小心挨挫!

  作為這件本來難於接受的事實的基礎,前任梆子井大隊隊長胡振武戴上地主分子帽子了,天天早晨在街巷裡掃街道哩!這樣意料不到的事變成實實在在的事實,那麼梆子老太榮任貧協主任,就幾乎是順理成章的事了。一切無須追究它的合法性和合理性。意想不到的事太多了,整個中國正進入一個幾乎天天都在發生使人意料不及的奇怪事情的時期。

  與梆子老太榮任貧協主任這件事相映成趣的是,「四清」工作隊隊長自己頃刻之間垮臺了!

  宣佈梆子井大隊各級各部門新的領導人名單的社員大會正在進行,工作隊隊長剛宣佈了貧協主任黃桂英的名字,一輛大卡車從村西大路上開進村子,一直駛進街心十字的會場。車上跳下十幾個男女,一律的黃軍裝,一律的紅袖筒,不由分說,把工作隊隊長扭胳膊拽腿地架抬起來,扔到汽車車廂裡去了。梆子並村正在開會的男女社員嚇呆了,這位三句話不離「革命」的老同志,怎麼一下子……梆子老太也嚇得臉黃如蠟,雙腿顫抖。

  「這是我們單位的『走資派』!『三反分子』!」一個中年人站在汽車上,向驚驚嚇嚇的梆子井社員宣佈說,「歡迎貧下中農和我們一起造反……」

  汽車卷起滾滾塵煙,開出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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