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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梆子老太看也不看(她不識字),從點心盒子裡取出圓形印章,在印泥盒裡蘸一蘸,又放在嘴前哈一哈氣,莊重地壓下去,揭起一看,很好,字跡清晰。似乎只有蓋上了這記圓坨兒,那份材料才活像一份材料了。

  「麻煩黃主任。」來訪者滿意地向她告別,推動自行車,告辭了。

  梆子老太笑著,送客人上路。當她再回到屋裡的時候,卻看見景榮老五慌慌亂亂在院子裡轉圈圈,火燒火燎的樣子。

  「啥事把你急成這樣?」梆子老太忙問。

  「回屋裡說。」景榮老五氣急敗壞地說。

  兩人相繼走進裡屋,坐下了。

  「我說你……」景榮老五氣惱地抱怨說,口語不暢。

  「我咋咧?」梆子老太也莫名其妙,氣咻咻問。

  「你……唉!」景榮老五一拍炕邊,「你說人家……老爺的事做啥?」

  「我說誰的老爺的啥事啦?」

  「你說玉民他老爺當土匪的事做啥?」景榮老五終於說出口來。他在後院裡破柴,通過後窗,竊聽了老婆和來訪者的全部談話內容,眼都要急紅了。

  「噢!是這事——」梆子老太倒釋然笑了,「人家問我嘛!」

  「人家只問到他爺這一輩兒。你把他老爺的事說出來了。」

  「對組織負責嘛!」梆子老太忽然變了腔調,「他老爺當土匪是事實嘛!」

  「你見來?」景榮老五一急,抬起杠來。

  「我聽人說過。」梆子老太也不示弱。

  「你聽誰說?」

  「我……」

  變成老兩口之間難分難解的爭執了。

  「這是組織對組織的事。」梆子老太提高嗓門,鄭重地告誡不問政治的落後老漢說,「人家跟我來談的是公事,黨裡的事,革命的事,你往後就……甭管!」

  景榮老五一聽老婆以官壓人的話,不由得火起,煙鍋「哐當」一禪,也提高了嗓門:「共產黨講的是以實為實,哪興你給人胡說亂道?」

  「我說的哪句話不是實的?」梆子老太聲調更高了,像吵架一樣,「他老爺當過土匪的事,誰不知道?」

  景榮老五軟下來了。吵鬧起來,把他們老兩口的談話內容張揚出去,結果肯定更糟糕。既然自己在氣勢上壓不住老婆,他就忍氣壓火,懇切地說:「好我的你哩!你沒看世事亂到啥地步了,好人盡遭罪哩!從那倆來人的話裡,咱聽出來,咱村的胡玉民現時也遭了罪了!人家專門來搜事整人哩,你還說那些幾輩子以前的事,不是火上潑油嗎?」

  「你這思想,該當批判!公社裡開會,革委會主任說,要批判『老好人』思想!」梆子老太更加得意,嘲笑自家落後腦袋的老漢,「你只管勞動掙工分去……」

  景榮老五徹底敗陣,瞧著老婆子洋洋得意的臉色,厭惡地哼了一聲,就掂著煙袋走出門去了。她雖然是梆子並村的頭頭腦腦,畢竟又是他的婆娘,和他白天在一個鍋裡攪稀稠,晚上在一個炕上腳打蹬,他不能不從一個男人的角度關照她的言行的合理性和安全性。這不僅是她一個人的事,切實關係著他和他們抱養下的已經長得牆高的兒女的聲譽……想到這些,他把怨氣歸結到前後幾位把她扶到臺上的人身上去了。他們走了,卻把不盡的憂愁和煩惱留給這個家庭了。

  他獨自一人,遠遠坐到場楞邊的榆樹下。想到而今混亂的時世,鬥人打人的奇事怪事流傳不斷,塞滿了他的耳朵,在這樣的時世裡,怎敢抛頭露面,胡說亂道呢?他的心頭愈覺沉重,總有一種禍事遲早要降臨的慌恐感覺。這個不明世事的混帳婆娘……

  梆子老太繼續接待來訪者。

  前來訪問的人絡繹不絕。大多數是男人,偶爾也有女人。他們操著叫梆子老太難得聽懂的南方或北方的陌生口語,笑著打開公文包,遞上蓋著紅色印記的介紹信,敘說他們所要瞭解和調查的對象。梆子老太熱情待客,倒水,讓煙,然後盡其所知,一一回答,再蓋上梆子井大隊臨時權力機構的印記,送客人上路。

  運動在繼續,看不出有完結的可能。作為整個「文化大革命」的組成部分,清隊,整黨,一打三反……梆子老太剛剛把一個新的名詞說得順口,一個陌生的新名詞又響亮地提出來了。她漸漸摸出一個規律,大凡一個運動興起,前來梆子井村找她調查瞭解情況的人就多起來。她掐指一算,六七十戶人家的梆子井,在西安以及本省南北各地,以至在新疆、北京或南方什麼地方工作的人,他們所在的大工廠或小機關,都派員光顧過這個隱藏的黃土源下,小河岸邊的偏僻角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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