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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三個人重新在屋子裡坐下,焦振國說起和張團長談話的經過。張團長一看見他和白孝文進門就眨眨眼睛,狐疑滿面地問:「有啥重要情況,你倆一搭來?」按說他倆此時誰也不該來,應該駐守在陣地上。白孝文說:「西安已經解放了,咱們起義吧!」張團長張了張嘴沒說出話,虛汗一下佈滿臉孔,更加頻繁地眨著眼睛,終於咯咯囔囔說:「你們要起義,我不阻擋。看在多年的交情上,讓我歸還故鄉解甲務農。」焦振國還沒說舊一句話,白孝文的槍場已經響了,正擊中張團長的左胸。張團長猛然彎了腰,雙手捂住胸口,好久才揚起頭來緊緊盯著白孝文。白孝文對著張團長的臉又射了一槍,張團長迅速像一堵孤牆倒下去。

  這時,黑娃押著嶽維山進來了。

  鹿兆鵬腦子裡還想著張團長被孝文迎面擊中的臉孔會是怎樣扒皮撕裂的景象,還在想著有無必要迎面放這一槍的事,突然看見了嶽維山背縛著雙臂站在屋子裡的敞亮處。嶽維山也顯得老了,眼角和額頭的皺紋不再細密而變得粗深了,藏青色中山服被麻繩抽拽得再不周正,偏分的頭髮已經疏朗,也呈現出紊亂,唯有那雙眼睛略現懊喪,卻絕無一縷畏怯。他很安靜地站在屋子中間。沉靜的眼神和平靜的臉色顯示著他的自信。鹿兆鵬依然穩穩坐在椅子上,兩隻胳膊架在椅子左右兩邊的扶欄上,十指交叉著一動不動。在嶽維山最初進門時,他翻眼瞅了一下,然後就這麼坐著不動。對這個人說什麼傲視和蔑視的話,已經沒有意義,實施怎樣的報復也難使人產生報復的痛快,這個人與他效忠的那個政權已經不可挽回地完蛋了,但不說一句什麼話,也難以平復情感,他和他畢竟交手爭鬥了二十多年哪!鹿兆鵬從椅子上站起來,緩緩走到嶽維山當面,緊緊盯住那雙眼睛,嶽維山並不畏怯也不躲避,沉靜地盯著兆鵬,兩雙眼睛就那麼對峙著。鹿兆鵬嘬了嘬嘴唇說:「我過去在你手裡標價是一千塊大洋,你而今在我手裡連一個麻錢都不值。」嶽維山臉頰上的肌肉抽搐一下,鹿兆鵬一轉身重重地甩出一句:「你比我賤!」

  黑娃請求說:「我把他先關起來吧?」嶽維山這時才開了口:「給我一槍,你們也少了麻煩。」鹿兆鵬擺擺手,招呼黑娃說:「咱們先坐下來開會。」隨之走到嶽維山眼前,解下捆綁著胳膊的細麻繩,拍拍他的肩膀:「你也坐下來旁聽。我們要商量滋水縣保安團起義的備細事項,你看看你聽聽,看看我們將怎樣摧毀你二十多年來在滋水慘淡經營的那個反動政權吧!」岳維山被鹿兆鵬強按在肩膀上的那只手壓坐到一隻椅子上,去撐著他身心的那根駐子折斷了,歪側著腦袋閉上眼睛。鹿兆鵬看了看表,揚起頭說:「同志們,我們抓緊開會。現在差三分就到零點,滋水縣事實上已經屬￿人民了……」

  多半年後,即滋水縣解放後的一個新年剛剛過罷,副縣長鹿兆謙在他的辦公室裡被逮捕。黑娃那陣子正在起草一份申請恢復自己黨籍的申請報告,屋子裡走進兩個人來,他沒抬頭,直到來人奪抽手中的毛筆時,他才發覺來人不是向他請示工作。他尚來不及思索,已經被細麻繩索捆死了胳膊。黑娃跳起來喊:「為啥為啥!誰派你們來的?」倆人啥話不說,只推著他往門外走。

  黑娃被囚進縣城西角那座監獄。他向送飯的人和看守的人千遍萬遍請求:「我要見縣長,我要見白孝文,我要見白縣長。」他最後忍不住大聲嚎叫:「我要見白孝文白縣長!」直到嗓子吼出血,連一絲聲音也發不出來。突然躺在床板上,把一些不連貫的往事想過一遍再想一遍。

  起義的儀式是第二天下午舉行的,他的炮營打響了起義的禮炮。鹿兆鵬沒有參加那個激動人心的起義,他把一切安排妥當,于黎明時分騎著那輛破自行車就回城裡去了,說是師部的工作更加緊迫。聽說兆鵬回到西安只待了兩天,又隨著部隊一路朝西打去,一直追打到新疆。他沒有給他來信,也沒有捎過一句話,現在他在哪裡,活著還是死了,都搞不清,據說扶眉戰役傷亡很大。如果能搞情兆鵬的下落,一切都會煙消雲散。

  白孝文縣長不點頭,誰敢逮捕鹿兆謙副縣長呢?黑娃就拼命吼嚎白孝文,也許他在縣政府裡能聽見他的叫聲。他記得起義後的第三天,原保安回二營長焦振國把一張《群眾日報》摔到桌上,「你看看。」黑娃看到西北軍政委員會主任賀龍簽名的一則電訊,是表彰滋水縣保安團起義的。電文的稱呼為「滋水縣保安團一營營長白孝文同志」。黑娃看罷說:「賀龍弄錯,咱們是整個保安團三個營千十個官兵全都參加起義了。不是一營三百多人單獨起義的。」焦振國說:「你再看看下面的文章——」黑娃就看到白孝文寫給賀龍關於率領一營起義的敬信。黑娃咂了咂舌頭說:「孝文這熊弄事光顧自個,你把咱們全團三個營一同起義的事全部報告給賀主任,賀主任肯定更高興。」焦振國說:「給賀主任寫這個報告也輪不到他嘛!你是起義的發起人,又是大家人推的起義的頭兒,這是跟鹿兆鵬當面說定的事,他憑啥先給賀主任報頭功?」黑娃不滿意地瞅了焦振國一眼:「兄弟,不是我說你,你這人心眼兒太窄。這算個啥大不了的事?孝文報了也就報了,他沒寫上二營三營,難道你我就不算起義?」焦振國撇著嘴角說:「黑娃老哥!你給我開一張起義證明條子,我告老還鄉務農呀!」黑娃火了:「你這算做啥?咱們剛起義剛解放恨不能長出三個腦袋八雙手,你倒要走了?你走了革命工作撂給誰?我能招架得住?」焦振國毫無所動地堅持要走。黑娃急了說,「你不說清道明,我不開證明!你是不是對我不滿?」焦振國說:「我總怯著孝文補打到團長臉上的那一槍。」黑娃仍然沒有放手焦振國歸鄉。半月後,中共滋水縣縣委第一任書記秦繼賢同志赴任,焦振國從他手裡磨纏到一張起義證明件,終於回陝南那個閉塞的小縣去了。臨行時,黑娃只是簡單地和他握了握手,很不滿意甚至瞧不起這個結拜兄弟的狹隘心胸。

  黑娃在監獄裡蹲了不足一月,任何人都沒有前來探望,這是有令禁絕的。他只被提審過兩次,罪狀有三條:一、土匪匪首殘害群眾;二、圍剿紅三十六軍;三、殺害共產黨員。黑娃對自個在土匪山寨做二拇指的罪行全部供認不諱,只是對人民法官提示一句:「我後來就學為好人了呀?」關於剿滅紅三十六軍的罪狀,黑娃做了充分的辯解,那是大姆指領人幹的,只傷害了房頂的一個哨兵,隨後又給其他紅軍戰士分發了銀元和煙土作為盤纏出山,而且把政委鹿兆鵬接上山去治好了槍傷……年輕的人民法官沒有聽完黑娃的辯解就笑得不屑再聽,譏笑鹿兆謙的為人處事與名字不符,編排功勞跟編故事一樣離奇,未免太不謙虛。至於殺害共產黨員陳舍娃的事,黑娃已怒不可遏:「那不是共產黨員,是遊擊隊的叛徒!他在秦嶺遊擊隊裡偷偷摸摸侮辱山裡女人,事發後害怕受處治逃跑出山,找到我的門下。他並不知道我跟秦嶺遊擊隊政委韓裁縫是老交情,後來我問韓政委還要不要這個隊員,韓政委說『人家投奔你了,就由你打發吧』我知道打發的意思。我讓部下把他崩咧!」只有這件事法官認真聽了他的辯解,而且說:「我們再查查。」

  黑娃回到號子裡就又想起一件事,知道處治叛徒陳舍娃的事範圍很小,事過幾天之後,在團部開會財只有白孝文問過他。想到這件事,黑娃心裡就疑竇頓生,這條罪狀難道是白孝文提供的?但又無法對質,更無法肯定,知道這件事的畢竟不是白孝文一個人。

  第二次審判仍是那三條罪狀的又一次覆核,這一次黑娃激烈而堅決地拒絕第二條和條三條罪狀,只對第一條中所列舉的土匪行徑部分承認。他毫不含糊地向法官申明:「滋水縣保安團的起義是鹿兆鵬策劃的,由我發起實施的,從提出起義到起義獲得勝利的整個過程,都是由我領導的;西安四周距城最近的七八個縣裡頭,滋水縣是唯一一個沒有動刀動槍成功舉行起義的一個縣,我從來也沒敢說過我對革命有過功勞,我現在提說這件事是想請你們問一問秦書記和白縣長,我的起義能不能拆掉當土匪的罪過?至於第二條第三條列舉的罪狀,完全是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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