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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黑娃的這一席申辯,事實上加速了他的案子的歸結。三天后接連的第三次審訊,只是履行了一個宣判審訊結果的簡單程序,三條罪狀全部取證充分,黑娃的辯解反而成為可笑的抵賴。黑娃在聽到判處死刑的宣判時啞然閉口,法官問他還有什麼話說,他搖了搖頭。黑娃再被押回監獄後換了一間房子,密閉的牆壁上只開了一個可以塞進一隻中號黃碗的洞,腳腕上被砸上了生鐵鑄成的鐵鐐。兩天后,他的妻子高玉鳳領著獨生兒子前來探望,這是自他被囚二十多天以來見到的唯一一位探監的人。他透過那個遞進取出飯碗的洞孔,只能看見妻子大半個臉孔,臉面上一滿是淚水和清涕,嘴巴說不出話,只是張了又合,合了又張,像從水裡撈出來扔到沙灘上的鯰魚的嘴。黑娃說:「你要去尋兆鵬,你尋不著,你死了的話,由兒子接著尋。」高玉鳳這時才哇地一聲哭出來,隨之把兒子抱扶起來。他看見洞孔裡嵌著兒子的小臉蛋,叫出了一聲「爸爸」。黑娃突然轉過身,他不忍心看見那張酷似自己的眉眼,便像一棵被齊根鋸斷的樹幹一樣栽倒下去。

  白嘉軒得悉黑娃被囚禁的消息,竟然驚慌失措起來。第二天雞啼起身,背著褡褳下了白鹿原。佝僂著腰小心翼翼踏上滋水河上的木板橋時,有人認出他是解放後第一任滋水縣縣長的父親,恭敬地伸出雙手攙扶他過橋。白嘉軒揮動手杖,打開了那雙攙扶的手,頭也不抬踏上了吱扭作響的獨木橋。他走進兒子白孝文的辦公室時,揚起腦袋,滿臉肅殺,語言端出直入:「我願意擔保黑娃!」白孝文愣怔了一下,又釋然笑了。從父親肩頭卸下粗線織成「白記」褡褳,扶著父親在椅子上坐下,倒下上杯茶。這是他榮任縣長以來第一次在縣城接待父親,倍覺歡悅。正月十五縣城用傳統的焰火放花歡度新中國第一個元宵節的時候,他曾邀請父親和弟弟以及弟媳們到縣城去觀賞,結果父親沒來,也禁住了弟弟和弟媳。白嘉軒捏著茶杯又重複一遍:「我今日專意擔保黑娃來咧。」白孝文卻哈哈一笑:「新政府不瞅人情面子,該判就判,不該判的一個也不冤枉,你說的哪朝哪代的老話呀!」白嘉軒很反感兒子的笑聲和輕淡的態度:「黑娃不是跟你一搭起義來嗎?容不下他當縣長,還不能容他回原上種地務莊稼?」白孝文突地變臉:「爸!你再不敢亂說亂問,你不懂人民政府的新政策。你亂說亂問違反政策。」屋子裡幹部出出進進,忙忙碌碌向白縣長彙報請示。白嘉軒還是忍不住說:「這黑娃學好了。人學好了就該容得。」白孝文對父親說:「你先到我宿舍歇下,我下班以後再陪你啊爸!」

  鎮壓黑娃的集會是白鹿原上鄉民現存記憶中最浩大的一次。時間選擇在農曆二月二龍抬頭白鹿鎮傳統的古會日。消息早在三天之前,就從滋水縣人民政府發出,通過剛剛成立的白鹿鄉人民政府傳達到各個村莊,鄉民們迫不及待地掐算著古會會日。遵照縣政府的指示,鄉政府的幾個幹部夜以繼日奔跑在各個村莊,通知各村的男女老少一律不許自由行動,擅自逛會,要由村幹部和民兵隊長召集排隊前往。村民們從來也沒有列隊行進過,不是擠成圪塔就是斷了序列。胳膊上紮著紅袖筒的民兵推推搡搡,把那些扭七趔八站著蹲著的男女推到應該站的位置上去。好多村子還沒有置備下紅旗,於是仍然把往年給三官廟送香火時用的花邊龍旗撐出來,只是撕掉了龍的圖形貼上了村莊的名字。會場設在白鹿鎮南邊與小學校之間的空場上,各個村子的隊伍按照灰線劃定的區域安頓下來。當一隊全副武裝的解放軍戰士押著一個死刑犯登上臨時搭成的戲臺以後,整個會場便潮湧起來,此前為整頓秩序的一切努力都宣告白費。

  黑娃在被押到臺上的時候,才知道和他一起被處決的還有嶽維山和田福賢。他被卸下腳鐐,推出那間只有一個洞孔的囚室時,就想到了生之即止。隨之又被反縛了胳膊,推上一掛馬車,由四個解放軍押著半夜裡上路。馬車駛上白鹿原時,天色微曙,憑感覺,他準確地判斷出回到原上了,忍不住說:「能讓我躺到我的原上算萬幸了!」他站在台口,微微低垂著頭,胸脯裡憋悶難抑,轉地身急嘟嘟地對坐在主席臺正中的白孝文說:「我不能跟他倆一路挨槍,請你把我單獨執行,我只求你這一件事!」沒有人搭理他。他被押解的戰士使勁扭過來。黑娃就深深地低下頭去。

  白孝文縣長發表了講話。四各各界代表人物做了控訴發言。最後由軍事法庭宣佈了死刑判決和立即執行的命令。

  白嘉軒一反常態地參加了這個聲勢浩大的集會。他對這類熱鬧從來缺乏熱情和好奇,寧可丟剝了衣服熱汗蒸騰地踩踏軋花機,也不想擠到人窩裡去看要猴的賣大力丸的表演,即使是幾十年不遇的殺人場合。鎮嵩軍槍殺縱火犯時,他沒有去;田福賢在小學校西圍牆外槍崩鹿兆鵬的那回,他也沒有去;這回鎮壓反革命岳維山田福賢和鹿兆娃的集會他參加了。這個重大活動的地點選擇在白鹿原的用意十分明顯,被鎮壓的三個罪犯有兩個都是原上的人。只有嶽維山是個外鄉客;主持這場重大活動的白縣長也是原上人。白嘉軒尾隨在白鹿村隊列最後,因為腰背駝得太厲害,行動遲緩趕不上腳步。他背抄著雙手走進會場,依然站在隊伍後頭,遠遠瞅見高臺正中位置就坐的兒子孝文,忽然想起在那個大雪的早晨,發現慢坡地裡白鹿精靈的情景。在解放軍戰士押著死刑犯走向戲臺的混亂中,他渾身湧起巨大的力量,一下子擠到台前,頭一眼就瞅見黑娃焦燥乾裂的嘴唇和佈滿血絲的眼睛。黑娃瞅見他的一瞬,垂下頭去,一滴一滴清亮的淚珠兒掉下來。白嘉軒沒有再看,轉身走掉了。他沒有瞧和黑娃站成一排的田福賢和嶽維山究竟是何種面目,他跟這倆人沒有關係。白嘉軒退出人窩,又聽到臺上傳呼起鹿子霖的聲音,白鹿原九個保長被傳來陪鬥接受教育。他背抄起雙手離開會場,走進關門閉店的白鹿鎮,似乎腳腕上拴著一根繩子,繩子那一頭不知是攥在黑娃手裡,還是在孝文手上?他搖搖擺擺,走走停停,磨蹭到冷先生的中醫堂門口,聽到了一串槍響,眼前一黑就栽倒在門坎上。

  白嘉軒醒來時發覺躺在自家炕上,看見許多親人的面孔十分詫異,這麼多人圍在炕頭炕下的腳地幹什麼?他很快發覺這些人的臉色瞧起來很彆扭,便用手摸一下自己的臉,才發覺左眼被蒙住了,彆扭的感覺是用一隻眼睛看人瞅物的結果。白孝文俯下身叫了一聲「爸」。白嘉軒睜著右眼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孝文只是安慰他靜心養息,先不要問。白嘉軒側過頭瞅見坐在椅子上的冷先生:「難道你也瞞哄兄弟?」冷先生說:「兄弟,你的病是『氣血蒙目』,你甭怨我手狠。」白嘉軒還不能完全明白:「你把話說透。」冷先生這才告訴他,倒在中醫堂門坎上那陣兒,手指捏得扮不開,雙腿像兩條硬棍於彎不回來,左眼眼球像鈴鐺兒一樣鼓出眼眶,完全是一包滴溜溜兒的血。這病他一生裡只見一例,那是南原桑枝村一個老寡婦得的。她守寡半世,把兩個兒子拉扯成人,兄弟便分家時,為財產打得頭破血流,斷胳膊壞腿,老寡婦氣得栽倒在地氣血蒙眼。冷先生被請去時已為時太晚,眼球上薄如蟬翼的血泡兒業已破裂,血水從窟窿裡汩汩流出來,直到老寡婦氣絕。冷先生說:「我來不及跟誰商量就動了刀子。這病單怕血泡兒破了就收拾不住了。」白嘉軒摸了摸左眼上蒙著的布條兒,冷漠地笑笑:「你當初就該讓它破了去!」眾人紛紛勸慰白嘉軒。白孝文壓低聲兒提醒冷先生說:「大伯,這件事日後再甭說了,傳出去怕影響不大好。」

  一月後,白嘉軒重新出現在白鹿村村巷裡,鼻樑上架起了一副眼鏡。這是祖傳的一副水晶石頭眼鏡,兩條黃銅硬腿兒,用一根黑色絲帶兒套在頭頂,以防止掉下來碎了。白嘉軒不是鼓不起往昔裡強盛凜然的氣勢,而是覺得完全沒有必要,尤其是作為白縣長的父親,應該表現出一種善居鄉里的偉大謙虛來,這是他躺在炕上養息眼傷的一月裡反反覆覆反思的最終結果。微顯茶色的鏡片保護著右邊的好眼,也遮掩著左邊被冷先生的刀子挖掉了眼球的瞎眼,左眼已經凹陷成一個醜陋的坑窪。他的氣色滋潤柔和,臉上的皮膚和所有器官不再繃緊,全部現出世事洞達者的平和與超脫,驟然增多的白髮和那副眼鏡更添加了哲人的氣度。他自己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拉著黃牛到原坡上去放青,站在坡坎上久久凝視遠處暮藹中南山的峰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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