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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他回到飛機場時已是後響,把一大堆情報交給師首長,師長的獎勵是「你吃口東西快來。」這時,他才記起渡河的時候身邊一個不知姓名的戰士被槍彈擊中撲跌進水裡,他扶他的時候弄濕了乾糧袋,那些刻紮著圖案和悄飾的鍋盔全泡成一堆糊糊。他已經忘記饑餓,巨大的歡愉和緊繃的心弦使他的胃全部處於一種休眠狀態。直到天黑,鹿兆鵬被師長親自召來分配新的任務:「回你的老家去,策動滋水保安團起義。」

  鹿兆鵬穿上了師長為他準備好的一身國民黨軍少校軍服,只是為缺一雙皮鞋而遺憾,隨之有人從俘虜的機場守軍腳上搜出一雙皮鞋送來,稍微顯小而夾腳。鹿兆鵬說:「恐怕得有一部汽車。」師長說:「我給你準備了一輛自行車,氣兒已經打飽了。你現在就上路。」鹿兆鵬跨上車子就走了。

  這是令人舒心的一個難得的夜遊的機會。田野裡靜悄悄,夜風中飽含著成熟期的麥子散發出來的母乳一樣令人貪婪的氣息。兆鵬可以準確地辨別出麥子和豌豆地裡散發的不同氣息,借著整修鏈條的時機,他摸到豌豆地裡捋了一把豆莢和蔓梢,連莢兒帶葉一起塞到嘴裡咀嚼起來。沿途所過的大小村莊幾乎看不見一點燈光,只有零星的幾聲裝模作樣的狗吠,聽起來反倒使人感到安全感到鬆馳。驅車進入滋水河川,瞅見星光下橫亙著白鹿原刀切一樣的平頂,心中便躍出了那個尚在識字以前就鑄入了的白鹿。這輛破自行車總是掉鏈兒,迫使他一次又一次跳下來摸黑把鏈條掛到齒輪上,中斷了他諸多的回憶和回憶的情緒。

  趕到離縣城還有四十裡的麻坊鎮,遇到唯一一次盤查。土石公路上橫架著一根粗大的木頭,兩邊是幾個地方武裝的團丁,有一間小房子。鹿兆鵬從一個哨兵盤問的口音裡聽出他是當地人,他把「三」的發音說成「桑」,把「伯」稱呼叫作「貝」,這是麻坊鎮周圍十數個村子居民的一種奇特的發音。鹿兆鵬看著這個麻坊鎮土著團丁過分認真的態度,反而更加輕視他,小娃娃你正在認真防務的那個政權已經在我手下覆滅,你瓜蛋兒你笨熊還被蒙在鼓裡。他輕淡地說:「你給鹿兆謙營長掛電話,他是我表弟,他大我叫桑(三)貝(伯)。」哨兵眼睛一亮,就透出他的全部純樸和可愛的本性:「哎呀長官,聽口音你是咱麻坊鎮方圓人?哪個村子的?」鹿兆鵬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先甭拉扯鄉黨,快掛電話,你只消問問鹿營長還喜不喜歡吃冰糖?」哨兵問完這句話後,臉色一變舉手敬禮,慌急中把電話筒拽掉到地上……整個哨卡的哨兵都忙碌起來,一齊出動擋任一輛道奇卡車,把自行車架到車廂裡,把兆鵬攙扶到駕駛樓裡以後,那個土著團丁用槍點著司機說:「你要是路上搗亂怠慢了長官,你再回來路過時,我把你舌頭拔了喂狗。」

  鹿兆鵬吃了黑娃臨時湊合的飯菜,很簡單地介紹了西安解放的消息。黑娃似乎並不驚奇,只是淡淡他說:「你不來我還不知道哩!這兒離西安不到百里,居然沒有給我們通報,許是自顧自個跑了。」鹿兆鵬坦率他說:「黑娃起義吧!」

  黑娃幾乎沒有思索地就重複了一句「起義」。他口氣顯得平靜,既沒有熱烈奔放的張力,也不是畏畏縮縮無可奈何。鹿兆鵬在感情上很不滿足,煽動說:「你老早就喊在原上刮起一場『風攪雪』,而今到了刮這場『風攪雪』的日子了,我聽你的口氣怎麼不斬勁?」黑娃仍然平靜他說:「斬勁不斬勁甭看嘴頭上的功夫。」接著就給鹿兆鵬介紹了保安團的佈防情況。黑娃自己的三營是個炮營,駐紮在最遠的縣東方向的古關峪口,原是為堵截共軍從峪口出山進擊縣城的。二營是步兵營,駐守在縣城東邊與古關峪日兩交界的地方,是防備共軍進攻縣城的第二道防線。一營駐紮在縣城城牆裡外,是保護縣府的御林軍,也是最後一道防線。黑娃進一步深層地介紹了保安團裡的關係:二營長焦振國和他也是結拜弟兄,人好,估計有七成的把握,即就他不願意起義也不會爛事;一營御林軍營長白孝文,和他雖說也有過結拜的交情,卻是張團長的打心錘兒心腹,恐怕只有四成起義的可能性。鹿兆鵬迫不及待地問:「張團長那人的把握性有幾成?」黑娃坦率他說:「團長那人難估。」

  在策動保安團起義的具體辦法上,倆人不謀而合,其實這是根據黑娃介紹的情況所能作出的自然的也很簡單的選擇。鹿兆鵬說:「咱倆先跟二營長接觸,二營長願意起義的話,剩下一營的孝文就好辦了。他願意了幹搭,不願意的話,就把他的御林軍拾掇了。」黑娃對這個策劃做了小小的補充:「孝文願意起義的話,張團長就不再成為一個問題;孝文要是說不通,把他和張團長先拾掇了。掐了谷穗子,穀稈子還不好砍嗎?」兆鵬已經吃飽喝足,忙問:「咱們去找二營長吧,事不宜遲。」黑娃穩穩地說;「和二營長交涉你不用去了,等到和孝文攤牌的時候,你得出馬。我騎馬去二營,你這會兒可以眯糊一會兒解解乏。」

  完全是一路凱歌。今日的勝利與十幾二十幾年的艱難曲折悲壯淒涼一樣合情合理。鹿兆鵬聽從黑娃的關照躺上床,頭一挨枕頭就拉起了鼾聲,幾十年來經歷的大大小小的冒險事件磨煉了他的性氣,可以抓住一切短暫的時機進入睡眠。他聽見馬靴硌地的聲音睜開眼睛,瞧見黑娃旁邊站著一位同樣裝束的漢子,斷定策劃二營的目的已經達到,從床上翻身跳下來就與那人握手:「焦振國同志,我肯定可以這樣稱呼你了。」恰在這時電話鈴聲響起來,黑娃接上電話正好是孝文打來的,詢問黑娃西安城裡有沒有響動?黑娃遲疑一下瞅瞅鹿兆鵬,鹿兆鵬悄聲暗示說:「正好把他誘過來。」黑娃對著話筒神秘他說:「准不准的消息我聽到了,你過來一下咱倆當面說。」黑娃放下話筒神色緊張起來:「這一錘子砸得響砸不響,我不敢保險。」焦振國說:「你和他先好說好勸,萬一說不成,我就把他拾掇了。」鹿兆鵬點點頭說:「就這麼辦。我和焦營長先避開。」黑娃說:「不。咱三人都坐在當面。那人靈得很,一眼瞅見咱仨擺在這個架勢肯定就明白了,說不定話倒好說。」焦振國很冷靜也很簡練:「毯!只要他進這個門,同意不同意起義都好辦。」

  咯登咯登的馬靴聲響到開門的那一瞬間,便戛然而止。白孝文推門進來,站在門裡就再抬不起腳來,臉色唰地一下變黃了。事情的發展正應了黑娃的估計,在最好和最壞的估計中輕而易舉地選擇了最好的結局。白孝文先瞅見二營長焦振國就頓生疑慮,黑娃沒有在電話裡提及二營長,二營長在這裡就預示著某種陰謀;及至他瞅瞄到坐在黑娃另一邊的陌生軍官而且迅即辨認出鹿兆鵬的時候,就定格在門口。鹿兆鵬站起來走向門口:「還記得咱們三個給徐先生到柳林裡砍柳木棍子的蠢事嗎?咱們砍的棍子頭一遭就打到咱們三個的頭上。」白孝文笑了笑伸出手說:「我明白你來幹什麼。」隨之握住兆鵬的手,「我心裡正在盤算這事哩!真沒料到你會回咱縣來。你來的好!」白孝文進一步證實說:「我給黑娃打電話,就是想商量這事,咱不能一條黑路走到底嘛!黑娃和焦振國先後站起來,四個人的胳膊互相箍抱著肩膀達成默契。

  白孝文說:「我把話敞明瞭說,兆謙你我跟振國是結拜弟兄,你先跟振國叫通了才跟我說,不說你對我心裡有沒有隔卡,總是把我看扁了。」黑娃一時反不上話來。焦振國掩飾說:「起事的話是我先對兆謙捅破的。」鹿兆鵬說:「話總有個先說後說的問題,要是最後一個跟焦振國說,他也會覺得把他看扁了吧?現在商量起義的事吧!」白孝文說:「這事萬無一失。我派兵先把團長縣長書記抓起來就完了。」鹿兆鵬說:「讓你的部下卡死城門,甭讓他們跑了就行。關鍵是保安團長。孝文和振國去辦,先禮後兵,先動員他一塊起義,話說不通再動手抓不遲。嶽維山是我的老朋友,我想見他了,讓黑娃領我去拜望。」黑娃說:「你甭出去,你在這兒等著,免得出個差錯劃不著。」

  鹿兆鵬坐在椅子上等著,心裡難以抑制的激動卻又神智不亂,腦子裡開始構思選擇見到岳維山時說什麼最好。一聲槍響又連著一聲槍響,接著就再無聲息,他難以捉摸槍聲裡是否隱藏著惡禍?他迅即跳出屋門,問站崗的團丁發生了什麼事,團丁驚恐地搖頭說搞不清,猜不准。鹿兆鵬突然意識到風才策劃的方案過於得簡單,甚至不無嚴重疏漏,完全可能導致出另外的糟糕結局;孝文出門以後如果不是去對付團長,而是對黑娃和焦振國突施襲擊呢?剛才的槍聲又恰恰響了兩下。他轉到屋子牆側的隱蔽處裝作尿尿,做好了應變的最壞準備。幾個團丁急匆匆雜遝遝走來,似乎還拖拽著一個人,咚地一聲扔下了。鹿兆鵬看見白孝文和焦振國走到門口,才放下心走過去,看到門口磚臺階下扔著一具死屍。白孝文說:「我把他拾掇了。」鹿兆鵬間:「你把誰拾掇了?」白孝文說:「團長嘛,還能拾掇誰?」鹿兆鵬問:「他拒不接受起義還是反抗?白孝文不耐煩他說:「他咯咯嚷嚷拿不定主意。誰這陣兒還有心跟他磨纏!」,鹿兆鵬說:「打死了算了,你把屍首拖來弄啥?」孝文輕巧地說:「請你驗明正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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