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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直到鹿子霖的三間門房和那座的門樓移置到白家的宅基上重新豎起昔日的格局,三合院又變成一座密不透風四圍完整的四合院了。孝文接走了前妻生育的兩個兒子。小兒子在縣城繼續上學,大兒進了保安團當團丁。他與年輕的繼母見第一面就產生了無法消除的仇恨。他在保安團裡成為一個比連排長還牛皮哄哄的特殊團丁,在縣城賭錢搞女人吸大煙,偷保安團的麵粉槍支換得「泡兒」過癮,接著就偷父親和繼母的私藏。白孝文是在被偷了家私才發覺兒子的毛病的,一頓飽打之後,兒子攜著一枝短槍逃走了。這個兒子誕生以後,孝文正處於和小娥如膠似漆之中,幾乎沒有抱過他。女人餓死以後,兒子由祖母撫養長大,和孝文陌生如同路人。在兒子逃走了以後,孝文連尋也不尋,對同僚們輕鬆地說:「興許再見面時他當師長了哩!」

  白嘉軒無力再去管孫子的事。四合院在兵荒馬亂的白鹿原上維持著一坨安寧之地,不僅壯丁免了,各種捐稅也都免了。原上許多村子裡都有一戶或幾戶這樣的免征戶。有錢有勢的家庭通過種種渠道種種手段弄得了免征戶,不僅免去了人財捐失,而且成為一種特殊的榮耀。白嘉軒腦子很清醒,對孝義和鹿三的兒子兔娃說:「免征是好事也是瞎事,懂嗎不懂?甭在人前張狂!這世道能保住自己一條命就成了。」他開始形成一種憶舊的癖好,對孩子們教管起來總是憶及往事:「年饉厲害不厲害?餓死了多少人?可那光景只不過一年多時間就過去了。兩頭放花的瘟疫厲害不厲害?又死了多少人?可那不過半年不到也就過去了。再往前推,烏鴉兵厲害不厲害?還是沒在原上停下一年就跑了!這些子災禍比起眼下這世事都不算厲害。你看,自那年大征丁征捐到現在咱村有多少後生出去再沒回來?賣地賣房倒灶閉戶的人家還在增加,要命的是這種日子根本看不到盡頭哩!」孝義在家裡自覺承擔起責任,一是哥哥們都不在家該輪到他了,二是他已經娶過妻子成了大人了。他的執拗的天性和耿直的脾氣相結合,既體現了白家的傳統,又不免往往走極端。把許多事情搞僵了。在這方面,他既不及孝武也不及孝文,但在管理莊稼和牲畜事務上,他絕對精明。他為多種什麼少種什麼常與父親發生爭執,結果往往證明他盤算合理。他有一個致命的缺陷而他自己尚不曾察覺,就是婚後多年妻子仍沒有生養娃娃。白嘉軒早已為此事擔著心。

  白趙氏領著孫媳婦求遍了原上各個寺廟的神靈乞求生子,卻毫無結果。白趙氏從來也不趕廟會。白家從來都是只祭祀祖宗而不許女人到處胡亂求神燒香叩頭。白趙氏起初領著孫媳婦到原西的仙人洞祈禱舍子娘娘,燒一對紅色漆蠟再插一攝紫香,然後跪下磕頭。孫媳婦照樣做完這一切拜謁禮儀之後,就羞怯怯地伸手到舍子娘娘屁股下的泥墩裡頭去摸,泥捏的梳小辮的女孩或留著馬鬃頭髮的男孩都摸到過,每天晚上睡覺時夾到陰部。那泥娃娃蹭得她難以入眠,夜夜在炕上攆著拗熊孝義交歡,但終究不見懷娃的任何徵兆。拗熊孝義沒了耐心罵:「你狗日是個漏勺子不盛尿。」媳婦羞慚得哭也不敢。白趙氏又領著孫媳婦去求冷先生。冷先生先看氣色,然後號脈,詢問飲食睡眠經血來潮一類現象,先用祖傳秘方,後來換了偏方單方,藥引子盡是剛會叫鳴的紅公雞和剛剛閹割下來的豬蛋牛蛋之類活物,為找這些稀欠東西一家人費了好多周折,結果孫媳婦依然故我。白嘉軒於絕望中對冷先生說:「看去不休她不行了。」他不能容忍三兒子孝義這一股兒到此為止而絕門。冷先生笑著問:「要是毛病出在咱娃身上咋辦?你休了這個,重娶一個還是留不下後……」白嘉軒吃驚地問:「毛病咋能出在男人身上?」冷先生把這個神秘難解的生育之跡深化為通俗易懂的比擬:「你看窩瓜蔓上,有的花坐瓜,有的花不坐瓜。只開花不坐瓜的花人叫狂花。有的男人就是只開花不坐瓜的狂花。先得弄清楚他倆誰是狂花,那會兒休不休她就好說了。」白嘉軒問:「可怎麼弄清誰坐瓜不坐瓜呢?」冷先生說:「上一回棒槌會。」

  在白鹿原東南方向的秦嶺山地有一座孤峰,圓溜的峰體通體勻稱,形狀酷似女人捶打衣服的棒槌。孤峰基座的山梁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廟,裡頭坐著一尊怪神。那神的腦袋上一半是女人的髮髻,另一半是男人披肩的亂髮;一隻眼睛如杏仁顧盼多情,另一隻眼睛是豹眼怒,一隻細柔精巧的耳朵附著耳環,另一隻耳朵直垂到肩上;半邊嘴唇下巴和半邊臉頰細膩光潔,另半邊嘴唇下巴和臉頰則須毛如蓑草;半邊胸脯有一隻渾實翹起的乳房,另半邊肌肉棱凸的胸脯上有一粒皂角核兒似的黑色乳頭;一隻腳上穿著粉紅色繡鞋小到不過三寸,另一隻腳赤裸裸綁著麻鞋;只在臀部裹著一條布巾,把最隱秘的部分掩蓋起來;一條光滑豐腴的手臂托著一隻微微啟開的河蚌,另一條肌腱累摞的手臂高擎著一把鐵鑄的棒槌。這就是男女合一的棒槌神了(棒蚌諧音)。每年六月三日到六日為棒槌神會日,會的時間不在白天而在夜晚,半夜時分達到盛期。近處的人一般在家喝過湯去趕會,遠處的人早早動身趕天黑時進入山中。一般都是由婆婆引著不孕的媳婦裝作走親戚出門,竹條籠兒裡裝著供品和自食的乾糧,上邊用一條布巾嚴嚴地遮蓋起來,先由阿婆把供品敬奉上去,然後婆媳倆人在棒槌神前點蠟焚香叩拜一紼,再擠出廟門時,婆婆給媳婦從頭頂罩下一幅蓋臉的紗布,倆人約好會面的地點,婆婆就匆匆走開了。這時候,藏在樹幹和石頭背後的男人就把蓋著臉的女人拉過去,引到一個僻靜的旮旯時,誰也不許問誰一句話,就開始調逗交媾。這些男人多是臨近村愛佔便宜的年輕人。完事以後,媳婦找到婆婆立即回家。有些婆婆還不放心,引著媳婦再燒一回香叩拜一回,再次把媳婦推開黑暗裡去,而且說:「咱們遠遠地跑來婦不容易,再去一回更把穩些。」第二年,得了孩子的媳婦仍由婆婆領著來謝神。那時候,婆婆牽著媳婦的手絕不鬆開,謝罷棒槌神就早早歸去了。白鹿原流行著許多以此為題的罵人的話,倆人發生糾紛對天賭咒時說:誰昧良心誰就是棒槌會上拾下的……

  白嘉軒聽了冷先生主意悶聲不語。擱任何人說出這種惡毒的侮辱性的話來,白嘉軒的棗木拐杖早掄到他的鼻樑上去了。白嘉軒說:「冷大哥,你的話越說越冷。」冷先生卻不以為然地擺擺頭:「話醜理通。讓她去一回,懷上了就能斷定是三娃子有毛病;她再空懷,你就休她。再說回來,萬一是三娃子的毛病,她懷上了也就有了後了,總比抱養下的親些。誰能知道這個底哩?」白嘉軒只顧著一袋接一袋吸悶煙,許久才甕聲甕氣地說:「那一條路先擱下甭走。你先給三娃子治病,全當毛病就在三娃子身上,萬一治不好再說……」這時候,他在心裡構思完成了一個比冷先生說的更周密的方案,然後交給母親趙氏去實施。

  那天晚上,白趙氏把饃饃切成薄片下油鍋炸了,又打下五個荷包蛋,親自到馬號裡去叫兔娃吃晚飯。兔娃看著黃亮酥脆的油炸饃片和白晶如玉的雞蛋傻愣愣不敢動手,問:「俺叔哩?」白趙氏說:「你叔吃過了,尋冷先生下棋去了。你快吃啊兔娃。你吃罷咧,給婆幫個忙。」兔娃嘿嘿嘿笑起來:「婆叫我做啥只管吩咐就是了,還做這些好吃喝做啥?」白趙氏說:「幹重活就得吃飽啊兔娃。」兔娃就風捲殘雲似的吃喝起來,直吃得熱汗騰騰連連打著飽嗝:「婆你說幹啥重活,我去幹。」白趙氏說:「你三嫂得下病了,神說要個童男陪睡做伴驅邪,你就給你三嫂做兩夜伴兒。」兔娃自幼受到鹿三嚴厲的管束,對男婦間的隱秘渾然不通,天真的笑了:「這有啥哩嘛!這咋能算是重活哩嘛!」白趙氏說:「婆跟你說笑哩!牲口喂飽了沒?」兔娃說:「再拌一槽草料,等牲口吃完我就去。」白趙氏淡淡地說:「也甭急。神說了要等星全再去做伴兒。」兔娃說:「等牲口咆完一槽草,星也就出全了喀!」白趙氏壓低聲音告誡兔娃:「陪你三嫂睡覺做伴兒的事,對誰都不敢說一個字兒,說了神拔你的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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