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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鹿子霖今天走進聯保所可以說是來者不善。從他被搡進囚室的頭一天起,首先想到能夠救他的只有田福賢一個人,只要田福賢出馬到嶽維山面前死保,他肯定不出半月就可以回家。他整整蹲了兩年零八個月,才磨滅了對田福賢的期望。回來後又得知,全部家當的半數都是鹿賀氏通過田福賢之手送給受賄人的……這就成為一個無法揣測驗證的良心賬了。他苦笑著對鹿賀氏說:「你把黃貨白貨塞給這個塞給那個,倒不及全都塞給田福賢。田福賢到嶽維山那兒說一句話,也許比省主席說十句還頂話哩!」鹿子霖今天來找田福賢,就看怎樣說話;說好了,他也就好說;說的不好了,他就準備耍無賴,寧可耍無賴也不裝出可憐巴巴的樣子乞求田福賢;田福賢夠哥們兒弟兄,鹿子霖也就是弟兄哥們兒;田福賢不講義氣的話,鹿子霖就耍死狗無賴,尿田福賢一身騷水讓他見識見識。看著田福賢誠摯的舉動,鹿子霖捨棄了耍無賴裝死狗的想法,開始注意自己的言語:「啊呀!我再不想當官了,再不想到人前蹦達了……」田福賢從抽屜裡取出一隻紅綢包,鄭重地擱到鹿子霖面前:,「你走了,弟妹急傻了,要我給別人塞黑食,也給我塞。我不接,她不信。好,我今天完璧歸趙。」鹿子霖用手抓起來,觸摸出那紅綢包裡既有白貨也有黃貨,「咚」地一聲又蹲到田福賢面前的桌子上:「老哥,不是小瞧我了嗎?」田福賢沉穩而又平淡地說:「我要是圖你的黑食,我還有臉見你嗎?快拿回去,算我給你保存了一點家產。」鹿子霖開始為自己剛才進門時懷揣的小人之見懊悔,慶倖沒有耍無賴相裝出死狗來。田福賢說:「你明日個就來聯上吧!我忙得招架不住了,急需個得力人手來幫忙呢!」鹿子霖點點頭應承下來,心裡自然想到了那個小孫孫,爺給孫娃討到白饃饃吃了。

  鹿子霖以高漲的氣勢到聯保所供職來了。不過,他沒有按照田福賢說的第二天來,而是推遲了兩天。這兩天裡,鹿子霖進了一趟省城西安,買了一件地道寧夏九道彎皮襖,真正的狐尾圍領,又買了一副鍍金的硬腿石頭眼鏡,一頂黑色的呢質禮帽。他原先的這套行頭被鹿賀氏送進典當鋪子了。鹿子霖這身裝束一下子改變了兩年獄牢生活撲稀邋遢的倒黴相,變得精神抖擻起來。鹿子霖到聯保所去時經過白鹿鎮,正好撞見白嘉軒。白嘉軒拄著拐杖正從冷先生的中醫堂出來,揚起臉問:「子霖,你穿這麼排場做啥去?」鹿子霖矜持起來:「田主任硬拉我到聯上替他幹事,我推辭不掉喀!」白嘉軒瞅著鹿子霖遠去的脊背說:「官飯吃著香喀!」

  白嘉軒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謹慎地經營著這個家庭。大征丁大征捐的頭一年,他讓孝武躲到山裡去經營中藥收購店,不是為了躲避自己被征,而是為了躲避總甲長和保長的差使。後來事情的演變完全證實了他的預測。甲長和總甲長成為風箱裡兩頭受氣的老鼠,本村本族的鄉鄰臉對臉臭駡他們害人,征不齊壯丁收不夠捐款又被聯保所的保丁訓斥以至挨柳木棍子。一茬壯丁和一茬捐稅派下來,最先逃亡的往往是各村的甲長和總甲長……最後原上各村普遍實行挨家挨戶輪流擔當甲長和總甲長的現象。白嘉軒那時候有興致開一句玩笑:「全中國上下大小百官只有甲長是推來讓去的君子官。」

  白嘉軒交了捐稅又出了一丁,三兒子孝義是大徵兵的頭一茬壯丁。他隨著隊伍開到河南打了一仗,既倖免於死而且未傷一根毫毛,打掉的只是他對戰爭的恐懼和稀奇,心裡頓時派生出對戰爭根深蒂固的厭惡。他看見那麼多死人,己方的和敵方的屍首交錯疊壓在一起,使他聯想到麥收時原上田地裡的麥捆子。他與生俱來的那一股拗勁兒從心底沖蕩起來:這都是圖個啥為個啥嘛?剛剛長成小夥子還沒出過大力,「嘎嘣」一聲倒下就把伙食帳結了!我不想算別人的伙食帳,也甭讓旁人把我的伙食帳算了。我不想變成麥捆子,也不想把別人變成麥捆子,我不是回去種莊稼喂牲吆牛車踩踏軋花機子好些。他趁一個黑夜逃跑了,逃奔了近兩個月才回到家鄉。他沒有回原上,而是找到縣保安團的大哥孝文。孝文讓隨從拿來一套團丁服裝叫他換上。孝義說:「耍槍桿子這碗飯我吃不了。哥你給我另尋個活兒吧!」孝文說:「那你去喂馬。」孝文說:「喂馬這活兒好。我跟三伯自小就學會了。」孝義在保安團喂了半個多月馬,被聞訊趕來的父親叫回家去了:「咱們家的人全都成了保安團啦?」隨後幾茬子壯丁派下來時,甲長和保長都繞著白嘉軒的門樓走,令白嘉軒疑惑莫解,故意在村巷攔住保長問:「這回給我派下多少?你是免征戶。」白嘉軒真的糊塗了:「免征戶?」保長說:「是呀是呀!聯上給我專門說了,你屬免征戶。孝文兄弟給聯上田主任打過招呼,說他在保安團任職頂得一丁。還有兔娃……他哥黑娃跟孝文兄弟屬同一情況也免征,你就叫兔娃甭跑甭躲了,沒人敢撞你們兩家……」

  白嘉軒起初有點尷尬,免征戶無疑是依賴孝文的權勢得到的特殊保護,這將使他在族人面前以至原上都處於一種特殊的地位。他把這個意料不到的好事說給冷先生:「做官還是好啊!有兒當朝官,老子就是免──征──戶。」冷先生說:「這你又何樂而不為呢?你交了和不交不都是屁事不頂喀!你交得再多也還是把銀錢往茅坑撂!這個熊國家成了熊了……」這幾句冷言冷語鎮靜了白嘉軒的心緒。第二天,他把在家未逃的族人召集到祠堂裡:「各位父老兄弟!從今日起,除了大年初一敬奉祖宗之外,任啥事都甭尋孝武也甭尋我了。道理不必解說,目下這兵荒馬亂的世事我無力回天,諸位好自為之……」

  孝文接著買來了鹿子霖家的門房和門樓。這件事白嘉軒持堅定的反對態度。白孝文找到冷先生:「先生伯,這房是我經你做中人賣給鹿家的,現在還需要你做中人再贖回來。我把被鹿家拆遷走的房子再拆遷回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冷先生爽朗地說:「你也就圓了面子了!有種哇小夥子!」

  孝文從保安團回到原上住了半月,先議妥了買房,然後再說服父親允許他在原宅基地上蓋房。白嘉軒仍然堅持原先的主意:「你要買房我擋不住你。你要蓋房嘛……我還是老話一句,你另置莊基另立門戶,兄弟仨擠一個門樓終究不行喀!」白孝文就徹底袒露出他的思路:「爸,你的話對著哩!弟兄仨擠一個院子誰也伸不開手腳。我另置莊基蓋房得緩二年,眼下太忙,等剿滅共匪天下太平時,我打算用心修一座四合院,老來告老還鄉有個窩兒。這回我執意把我賣了的房子買回來重新蓋上,算是對贖罪。房子嘛,給你和孝武孝義用,我是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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