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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一切都設計得天衣無縫不留間隙。時間的選擇是最關鍵的事情,白趙氏早探准了孝義媳婦「騎馬」和「撤鞍」的規律性時間,直等到二媳婦要去娘家參加小弟弟婚禮的時日。孝義被白嘉軒打發到山裡去找哥哥孝武,讓他跟上馱騾把藥材發回西安,家裡需得錢用。孝義就帶著冷先生為他焙制的藥丸藥面兒進山去了。白嘉軒早早躲到中醫堂去下棋,冷先生回老家給小兒子完婚,他和抓藥的相公對弈,下棋是他唯一的經常性娛樂。整個四合院裡剩下三媳婦和白趙氏。白趙氏在兔娃吃飽出門以後,突然感到心口裡頭敝悶難忍,撈起桌上那把白銅水煙壺抽起來。難挨的沉悶等待中,終於聽見院裡響起兔娃歡蹦蹦的腳步聲。三媳婦廈屋門板扭一聲響,白趙氏的心猛然跳彈起來,她走出屋子在院子裡咳嗽一聲關了街門,返回來經達廈屋門外時說:「天不早了,快睡覺,明早還要起早幹活哩!」說罷,佯裝回上房去睡覺,又踅過來貓兒似的扶在窗臺上屏氣靜聽。她不能安心去睡覺,好傻愣愣的兔娃萬一不從叫喊起來怎麼辦?準備採用緊急措施以防止把事情弄糟。

  「三嫂我睡哪達?」

  「你順勢就睡炕邊那達。」

  「三嫂呀,你害啥病還要人做伴兒?」

  「不興問,問了神拔舌頭!」

  一陣嗄嗄啦啦脫衣的聲音,之後便是一片沉靜。兔娃突然嘎氣地叫起來:「哈呀,我不吃奶!我都長大了你還給我吃奶……」三媳婦禁斥說:「瓜熊,再喊神拔你舌頭!」兔娃忍俊不禁壓低聲兒又說:「啊呀,三嫂你甭捏我牛牛……」三媳婦大約捂住了兔娃的嘴,兔娃嗚嗚哇哇地還在說:「三嫂,你咋這樣子……哎喲媽呀!三嫂呀……這樣子僚得很呀……」

  白趙氏松了一口氣離開廈屋窗戶,臉孔燒辣辣的輕腳走了,不小心撞倒一把笤帚。兔娃驚訝地問:「啥響哩?」三媳婦說:「貓。」白趙氏走回上房裡屋忍不住罵:「你媽才是貓!」

  三個月後,三媳婦出現嘔吐現象。白嘉軒送給冷先生一件上好的皮襖:「你的醫術好!」他要使冷先生接受奉承和謝酬的同時,也接受一個弄虛當真的事實,以便把冷先生的口也封起來。六月三的棒會還遙遙未到,三娃子媳婦懷孕的事實只能歸功於冷先生的藥方,至於毛病在誰身上就不大重要了。白嘉軒第二件處理的善後事,就是兔娃的婚事。他在飯桌上很親熱地對兔娃說:「兔娃,你不小了,該娶媳婦了。房子是拆爛補渾呀,還是重蓋?」兔娃說:「俺爸給我說過,不准朝俺黑娃哥要一文錢,他給也不要,不准俺哥在老屋蓋房。」白嘉軒說:「噢!我明白了,你是錢不夠。你說你有多少錢,讓叔給你盤算一下。」兔娃說了他爸死時留給他的錢數。白嘉軒說:「這點錢嘛,只能逮個椿媳婦。」兔娃羞羞在笑了。白嘉軒說:「先訂媳婦,再拾掇房屋,過年就把媳婦娶回來。錢嘛,叔給你包了,也算是補你爸舊情。」

  當三媳婦的肚子一天天隆重起時,白趙氏對她的厭惡也一天天增長,幾乎不用下眼瞅那肚子,更不瞅她臉,甚至發展到一看見三媳婦端來的飯食就噁心,卻又說不出口罵不出聲。白趙氏日漸消瘦,到麥收後三伏酷暑的悶熱氣浪裡,終於咽了氣。白嘉軒本想隆重埋葬勞苦功高的母親,可是愈來愈可怕的兵荒馬亂不容許他盡孝心,村裡的年輕人跑躲一空,連幾個得力的幫手也找不到。白嘉軒在母親靈前禱告說:「過三年時世太平了,兒再給你唱戲……」

  第二年春天,孝義媳婦生下一個娃子。那時候,兔娃已經和新娶的媳婦的自家廈屋裡過日月了,也不再去白家熬活。白嘉軒給兔娃撥過二畝「利」字號坡地,讓他和媳婦去過自家日月,在原上又傳為義舉。白嘉軒再沒有雇用長工,只在收麥時叫幾個麥客來打打短工。

  在為母親舉辦葬禮時,朱先生來弔孝,臨走時點了一句:「辭掉長工自耕自食。」他揣摩不清:「我種不過來咋辦?」朱先生笑說:「好辦!撂給窮人就完了。」白嘉軒只聽從了姐夫的一半話,辭退了兔娃,撂給兔娃二畝地,其餘的土地怎麼也捨不得撂給旁人……

  直到解放後,土地改革查田定產劃定成份時,他才猛然醒悟了姐夫朱先生的話,不禁感佩萬端:「聖人聖人,真正的聖人!」因為他恰好在解放前三年沒有雇用長工,按土改政策匡算下來,才倖免被劃成地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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