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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黑娃言談中開始出現雅致,舉手投足也顯出一種儒雅氣度。玉鳳更加鍾愛黑娃。團長以及同僚們也都覺察到這種變化。黑娃再一次走進白鹿書院時,就不無激動地說:「先生,我想回原上祭祖。」朱先生久久凝視著黑娃,竟然顫抖著嘴唇說:「好哇兆謙,我陪你回原上祭祖!」

  黑娃真正開始了自覺的脫胎換骨的修身,幾乎殘忍地拋棄了原來的一些壞習氣,強硬地迫使自己接受並養成一個好人所應具備的素質,中國古代先聖先賢們的鏤骨銘心的哲理,一層一層自外至裡陶冶著這個桀傲不馴的土匪胚子。黑娃同時更加嚴厲地整飭炮營,把一批又一批大煙鬼綁到大炮筒子上,土匪弟兄們的體質首先明顯地發生變化;他把一個在街道上摸女人屁股的團丁扒光衣服捆綁到樹上,讓炮營二百多號團丁每人抽擊一棍;過去的保安團丁在縣城是人人害怕的老虎,又是人人討厭的老鼠,人們把保安團叫搗蛋團;黑娃整飭三營的做法得到張團長的獎賞,一營和二營也開展了整頓活動;保安團在縣城居民中的形象從此發生變化,黑娃在整個保安團裡和縣城裡威名大震。

  黑娃回鄉祭祖的舉動在原上引起震動。曙色微明,黑娃攜著妻子高玉鳳從縣城起身,繞道走到原坡上的白鹿書院,朱先生早已收拾拾停當等候多時。三個人一行沿著坡溝間的小路走著,天色愈來愈亮。黑娃脫了戎裝,也沒有一片綾羅綢緞,而是專門選買了家織土布,聲明不許用機器軋製,由妻子玉鳳新手裁了縫了,只有頭頂的禮帽是呢料的,完全成了一個拘謹謙恭的布衣學士了。他不騎馬,也不帶衛士隨從,為此與張團長和白孝文都發生了爭執。張團長說;「帶個隨從替你跑腿。」孝文則指明說:「你先前在原上有對手,以防不測。」黑娃說:「有朱先生領路引路頂過一個師的人馬。」午後時分,黑娃一行走到白鹿村口,見白孝武領著數十人伺候在那兒迎接,連忙打躬作輯。從村口直入村莊,街道清掃得乾乾淨淨,土道上還留著掃帚劃過的印痕,村巷裡除亂跑亂窗竄的小孩不見大人。黑娃走進村巷,就抑止不住心潮起伏,一幢一幢破殘的門樓和土打圍牆,一棵棵粗的細的愉樹椿樹和楸樹,都幻化成物令他心情激蕩。及至走到祠堂門口,看見鞭炮炸響的硝煙中站立著白嘉軒佝僂的身軀,一隻拐杖撐在身前。黑娃緊走幾步撲通一聲跪下了,高玉鳳也隨著跪下去,只有朱先生抱拳向迎候在門口的鄉親作輯致禮。這是白鹿村最高規格的迎賓儀式,白嘉軒向來是在祠堂裡處理本族的事務,在門口親自迎接什麼人幾乎沒有先例。

  白嘉軒把拐杖靠在門框上,又手扶起匍匐在膝下的黑娃。黑娃站起來時已滿含熱淚:「黑娃知罪了!」白嘉軒只有一個豁朗慈祥的表情,用手做出一個請君先行的手勢,把黑娃和朱先生以及高玉鳳讓到前頭,自己拄著拐杖陪在右側,走過祠堂庭院磚鋪的通道,侍立在兩旁的臺階上的族人們擁擠著伸頭踮腳。兩隻木蠟已經點燃香枝插入香爐就叩拜下去:「列祖列宗,鹿姓兆謙前來祭奠,求祖宗寬恕。」黑娃在木蠟上點香時手臂顫抖,跪下去時就哭起來,聲淚俱下:「不孝男兆謙跪拜祖宗膝下,洗心革面學為好人,乞祖宗寬容……」朱先生也禁不住淚花盈眶,進香叩拜之後站在白嘉軒身邊。高玉鳳最後跪下去,黑娃跪伏不起,她也一直陪跪著。白嘉軒聲音威嚴地說:「鹿姓兆謙已經幡然悔悟悔過自新,祖宗寬仁厚德不記前嫌。兆謙領軍軍紀嚴明已有公論,也為本族祖宗爭氣爭光,為表族人心意,披紅——」白孝武把一條紅綢到父親手上,白嘉軒親手把紅綢披持到黑娃肩頭。黑娃叩拜再三,又轉過身向全體族人叩拜。他從妻子玉鳳手裡接過一個紅綢包裹的贈封,交給白嘉軒說:「我的一點薄意,給祖宗添點香蠟。」他把贈封的銀元到白嘉軒手裡,面對著那個佝僂如狗一樣的身軀不禁一顫,耳際又浮起許多年前自己狂放的聲音:那人的腰挺得太直……

  族人紛紛散去,黑娃在白嘉軒的陪同下款步走在院子裡,一回身瞅見牆上嵌鑲的鄉約碑石的殘跡,頓然想起作為農協總部的這個祠堂裡所所生過的一切,愧疚得難以抬頭。他想請求白嘉軒,由自己出資重新雕刻一套完整的鄉約石碑,卻終於沒有說出口來,緩些時候再說吧,那斷裂拼揍的碑文鑄就了他的羞恥。

  黑娃問:「怎麼沒見我大?」白嘉軒笑笑說:「你大在屋裡等你,在我屋裡。」鹿三得知兒子要回原上祭祖的消息,表示出令白嘉軒吃驚的態度:「晚了,遲了,太遲了!」他冷漠地咕噥著。白嘉軒叮囑鹿三應該回家去收拾一下屋子,黑娃引著媳婦回來必定要回家看看的。自妻子去世以後,鹿三領著二兒子兔娃住在馬號裡。黑明都不回家了。鹿三搖搖頭:「他要回家他就去。我不管。我也不見他。我只有兔娃一個兒。」白嘉軒甚至在勸說不下時發了大火:「人家學好你還不認帳?你這樣子的話就不通情理了!你要是不認黑娃,我就不認你了……」鹿三依然不動聲色:「那好,那行,我當給你面子。」白嘉軒就把鹿三和黑娃的會面安排在自己家裡,因為鹿三堅決拒絕在祠堂裡的族人面前和黑娃相見。

  黑娃走進白嘉軒那條街巷,沒有進入門樓而拐進了對面的馬號,把陪同的一行人扔在身後。走過馬號的門道進入栓馬場,黑娃一眼瞅見一老一少正在那兒鍘草,老人一條腿跪在地上往鍘口裡塞草束,半大小夥子赳赳地叉開雙腿一壓一揭寬刃鍘刀。西斜的夕陽把一縷血紅投抹過來。空氣中彌漫著青草清香的氣味,黑娃走到鍘墩跟前跪下去,叫了一聲「大」,淚如泉湧,鹿三停止了塞青草,癡呆呆地盯著兒子:「噢!你回來了……回來了好……」黑娃扶起父親坐在鍘墩上,轉過身接住弟弟兔娃的肩膀:"你還認得哥?」兔娃扭一下頭,羞澀地笑笑。白嘉軒指使兒子孝武陪引朱先生到屋裡坐著,自己引著黑娃悔恨高玉鳳進了馬號,朗聲吆喝道:「三哥,你看媳婦也來看你了。」高玉鳳叫了一聲「大」,就在草垛跟前跪拜下去,鹿三木然地瞅著兒媳婦玉鳳的叩頭動作,眼裡忽然掠過一縷驚駭,小娥被他刺中背部回過頭來叫「大」的聲音又再現了……白嘉軒強令鹿三父子撂下活兒回屋吃飯,鹿三沒有拒絕也沒有熱情,只是木然在跟著白嘉軒走。黑娃忍不住問:「嘉軒叔,俺大看去晃晃悠悠的?」白嘉軒不在意地說:「老了,你大老了!」自從鬼魂附體的折騰以後,鹿三就成了這個樣子。白嘉軒不想提及那個小娥,就進一步證實說:「人老了都是這樣了。你看我嘛,也變得遲手體腦瓜不愣愣的了嘛!」

  一次難忘的晚餐在白嘉軒房明間裡開筵。氣氛由拘謹逐漸活躍起來,只有鹿三表情依然木愣。孝義過來過去的祝辭和應酬的套話搞得不大耐煩,提出一個新鮮的話頭兒,「黑娃哥,你在縣裡幹大事,經得多見的廣,而今朝民人又征糧又征丁,這日子咋過哩?」黑娃還沒開口,白嘉軒瞪了孝義一眼:「咱今日個只跟你姑父你黑娃說家常話,旁的事一概不論。」朱先生接住話茬:「征糧征丁牽扯家家戶戶,也是家常事家常話呀!」白嘉軒點點頭,慨然說道:「我是怕這些惱人事說起來沖了兆謙的頭頭兒。征這麼多的糧和丁,我沒經過也沒見過,清家皇上對民人也沒有這樣心狠……」朱先生向來說話以近喻遠:「買賣人有一句話說:「心狠蝕本。」

  飯後暮色蒼茫。兔娃用籠提著陰紙,引著哥哥黑娃和嫂嫂玉鳳去給母親上墳,他悄悄說:「哥呀,我想跟你到保安團去?」黑娃沉思半響,斷然拒絕說:「兄弟你甭去。你還不懂。再說你走了誰給咱家頂門立戶呢?」免娃再不強求。慢坡地根一堆青草葉蔓覆蓋著母親的墳丘,黑娃痛哭一聲幾乎昏迷過去。他久久地跪在墳前默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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