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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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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娃回到村子天已擦黑。他領著妻子玉鳳從東到西家逐戶拜望鄉親,直到深夜才走過一半人家幾乎家家戶戶男人女人都不在意他的歉詞,而是眾口一詞訴述征糧征丁巨大災難,試探鹿營長能不能幫忙說情讓娃娃免過征了。黑娃自知既無普渡眾生之術,也無回天之力,只好表面應承著,卻破壞了他回原祭祖的虔誠心情。 回到白家,黑娃謝絕了白嘉軒為他備好的炕鋪,引著妻子走進自家那個殘破的敞院,在塵土和老鼠屎成堆的廈屋炕上拉開了鋪蓋,那是一堆破布攪纏著棉絮的被子,深情地對高玉鳳說:「咱們在媽媽的炕上睡一夜吧!」妻子欣然點頭。黑娃鼻腔酸酸地說:「我就生在這炕上……我怕在這炕上再睡不了幾回……了」玉鳳溫厚地幫他解紐扣脫衣服,然後躺進破棉絮裡。黑娃聞到一股煙熏和汗腥氣味,一股幽幽的母乳的氣味,顫著聲羞怯怯地說:「我這會兒真想叫一聲「媽」……」玉鳳渾身一顫,把黑娃緊緊摟住,黑娃靜靜在枕著玉鳳的臂彎貼著她的胸脯沉靜下來…… 天明以後,黑娃領著玉鳳繼續拜望了白鹿村剩下的所有人家,最後回到白嘉軒的馬號裡,對父親說:「再蓋一座房子,該給兔娃張羅婚事了。」鹿三說:「兔娃還小。」悶了半晌又續著說,「房子嘛……等兔娃長大咧由他去蓋。」黑娃說:「你跟兔娃搭手買木料買磚,先蓋下房再張羅媳婦,廈屋快倒塌咧!人家誰敢把女子……」鹿三說:「我沒頸頭,不想張羅這些事。」黑娃把一撂銀元遞到鹿三的手裡,退一步說:「你先拿這錢日常用著,蓋房的事緩緩也好。」鹿三把銀元再傾入黑娃手中,漠然地說:「要給錢你給兔娃。我不用錢。」黑娃遲疑一下把錢交給兔娃了。後晌,他和玉鳳起程回縣城,朱先生一早先頭走了。有些人懷著濃厚的興趣等待,看黑娃去不去村子東頭慢道上和小娥住過的那孔窯洞。他們終究得到一個不盡滿足的結局,黑娃沒有去。但有人仍然悄悄議論,黑娃在村子東頭拜訪鄉親時,肯定能瞅見崖頭上那座鎮壓著小娥的六棱塔。 黑娃離開白鹿村的當天晚上白嘉軒在上房裡對孝武說:「凡是生在白鹿村炕腳地上的任何人,只要是人,遲早都要跪倒在祠堂裡頭的。」白孝武恭立聽著。白嘉軒吸過一鍋水煙之後,突然轉了話題說:「我看你還得進山。」白孝武一時反應不過來,疑惑地瞅著父親。白嘉軒說:「你前幾天不是說人家讓你當保長嗎?」白孝武連連點頭說:「這幾天忙著迎接姑父和兆謙哥回鄉的事,今日個後晌,田主任在鎮上撞見我,還催問哩!這事倒咋辦呀?推是推不掉,當又當不成。現在當保長,剛跟上催糧要款征丁,盡是惡恨党族人的事,再說又頂的是子霖叔的空缺,更糟……」白嘉軒點頭贊許孝武說:「哦!你也會方方面面想事了。我剛才說了,再進山去。」白孝武說:「躲?躲了好!」白嘉軒說:「甭說保長,咱連那個總甲長也不給他當咧!誰愛當誰當去。他願意叫誰當就叫誰當,咱們不當。趕緊避遠!田福賢再來問你,我就說山裡藥店爛包了,你去收攏攤子……」白孝武連連應承著:「對對對,這樣好。那我明天一早就撤滑了,免得節外生枝。」白嘉軒站起來說:「你去收拾一下,早歇早起身。我還想跟你三伯說說話兒去。」 白嘉軒挾著一瓶酒走進馬號:「三哥,咱倆幹抿一口。」說著把酒瓶往炕頭一蹲,又對兔娃說,「兔娃,你去拌草,把你爸換下來。」鹿三無動於衷地走到炕前,對著瓶嘴抿了一口。白嘉軒直言不諱說:「三哥呀,你這回對黑娃太淡!」鹿三沒吭聲。白嘉軒說:「前多年黑娃不務正道,你見不得他我贊成,黑娃而今學好了,你就不該再拗著。你而今應該打起精神過光景,先蓋房再置幾畝好地,下來給兔娃張羅媳婦,明年你應該回家當個好莊稼主戶了。」鹿三頭也不抬,又押下一口酒。三杯酒下肚之後,終於開了口:「嘉軒,你的話對對的,我也能想到。我想打起精神,可精神就是冒不出來嘛!」白嘉軒說:「我知道黑娃虧了你的心,丟了你的臉,可而今黑娃給你補心了,也給你爭氣飾臉了嘛!」鹿三聽了感慨起來:「跟你說的恰恰是個反反子!那劣種跟我咬筋的時光,我的心勁倒足,這崽娃子回心轉意了,我反倒覺得心勁跑丟了,氣也撒光咧……」白嘉軒甚為奇異地說:「三哥,你這人大概只會一順順想事……你回頭再想想,也許會漲起心勁打起精神……」鹿三說:「怕是難咧!」 過了十來天,鹿三不僅漲不起心勁打不起精神,反倒愈覺灰冷。白嘉軒也發現鹿三繼續退坡,動作越顯遲疑和委頓,常常在原地打轉轉尋找手裡拿著攪料棍子或是水瓢。他就想到小娥鬼魂附體的事。人說魂給鬼鉤走了,大約就是這種木納遲頓的樣子,因為自那次劫難以後,鹿三就判若兩人了。黑娃歸來不僅沒有使鹿三精神振作,反全更加荽縮遲頓了,這是他沒有想到也有想透的怪事。又過了兩天,白嘉軒一個人下面屋裡吸煙,兔娃進門來說:「叔哎,俺大叫你去喝酒,他有好酒。」白嘉軒立即起身跟著兔娃來到馬號。鹿三邀他喝酒,是破天荒的頭一回,大約三哥的心勁漲溢起來了哇?鹿三從炕頭一隻小匣子裡拽出一瓶酒,晃一晃:「嘉軒,你抿一口這好酒--西鳳。」聲音和動作都完全回復成原來的那個鹿三。白嘉軒興致頓高:「好嘛三哥,我說你會打起精神來的,看咋著!」鹿三確真一反許久以來癡呆木訥的表情,洋溢著剛強自信的神氣,眼睛裡重新透出專注真誠的光彩。白嘉軒一下子受到鼓舞:「三哥哇,我一個人你一個人都孤清,我今黑跟你合套睡馬號。」鹿三哈哈一笑:「你不嫌我這炕上失髒?有你這句話我就夠了!咱喝一口!」倆人喝著說著,直到深夜都醉了,胡亂拽著被子躺在鹿三的炕上睡去了。 天色微明中,白嘉軒醒來一看,鹿三翻跌在炕下的腳地上,身體已經僵硬,摸摸鼻根,早已閉氣。白嘉軒雙膝一軟,撲到鹿三身上,涕淚橫流: 「白鹿原上最好的一個長工去世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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