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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黑娃在縣城買下一院房子,雇請工匠進行了一次徹底的修繕,出脫成一院漂亮的新房了。紅火的婚禮儀式就在這兒舉行。婚禮這部繁縟冗長的大書的每章每一節的實施,都給黑娃一次又一次帶來歡樂又招來痛苦。他戴紅花跨上紅馬,隨著嗚哇吹響的喇叭隊出發迎親的時候心跳如兔蹦,以至看見岳丈老秀才斯文的舉止,忽然想起了小娥父親羞于見人的面孔,那也是一位識書達理的老秀才;黑娃跟著彩飾的花轎在歡樂悠揚的樂曲中回程的時候,忽然想到在渭北那個武舉人家攀樹翻牆與小娥偷情的情景;黑娃領著新娘走進大門又走進洞房的時候,猛烈爆炸的雷子炮使他血液沸騰,即使在這樣熱烈嘈雜的場和裡,腦子時仍然閃出和小娥走進村頭窯洞時的情景;黑娃揭開新娘子蒙在臉上的紅綢蓋巾,屏聲靜息地看見一張羞怯掩蓋下的沉靜自若的面孔時,眼前又一下子閃現出小娥那張眉目活泛生動多情的模樣……及至婚禮大書翻到最後一頁,酒席收盤、賓客散去、庭院沉寂、紅燭高照時,這種現實的歡樂和回憶的痛苦互相扭纏、互相侵犯的心境仍然不能止息。洞房的門閂插上以後,黑娃的心情變得更加糟糕,他覺得自己十分彆扭,十分空虛,十分畏怯,十分卑劣,而對面椅子上坐著的不過是一個柔弱女子,兩隻紅燭躍動的火焰在新娘臉上閃爍;他想不起已往任何一件壯舉能使自己心頭樹起自信與驕傲,而潮水般一波一波漫過的盡是汙血與濁水,與小娥見不得人的偷情以及在山寨與黑白牡丹的齷齪勾當,完全使他陷入自責,懊悔的境地。她端坐在方桌的那一邊,墨綠色的褶裙散拖在地上,罩住併攏著的膝蓋和腿腳;兩隻平平的肩頭透出棱角;紅色緞面夾襖隱約透出兩個緊綢成團的乳房的輪廓;烏黑的頭髮綰成一個碩大的髮髻,上面插著一枚綠色翡翠骨朵;單薄的眼皮下是一雙沉靜的黑眼珠;挺直而秀氣的鼻樑;薄厚適度的嘴唇更顯示出自信沉穩。黑娃久久地坐著抽煙,看到炕頭並擺著的一雙鴛鴦枕頭,更加卑怯到無力自持的地步。

  紅燭相繼燃盡。蠟撚殘餘的火星延續了短暫的一會兒也滅絕了。屋子裡一片漆黑。黑娃在黑暗裡感到稍許自如舒展了,鼓起勇氣說:「娘子,你知道不知道我以前不是人,是個……」方桌對面的新娘子以急促而冷靜的聲音截信了他的話:「我只說從今往後,不說今日以前。」黑娃聽了渾身顫抖,嗚地哭一聲,隨之感覺有一隻手撫在肩頭,又有一隻手帕在他臉上眼上輕輕撫擦。黑娃猛然抱住她的身子,偎在她胸前咆咽說:「你不下眼瞧我,我就有了貼心人。」新娘子卻笑著說:「你把我抱到炕上去……」

  完全是和平定靜的溫馨,令人搖魂動魄,卻不致於瘋狂。黑娃不知不覺地覺得溫柔斯文謹慎起來,象一個粗莽大掬著一隻絲線荷包,愛不釋手又折揉皺了。新娘倒比他坦然,似乎沒有太多的忸怩,也沒有瘋張癡迷或者迫不及待,她接受他謹慎的撫愛,也很有分寸地還報他以撫愛。她溫柔莊重剛柔相濟恰到好處,使他在領受全部美好的同時也感到了可靠和安全。

  第二天早晨,黑娃起來時已不見新娘,走到廚房門口,看見她一手拉著風箱,一邊在膝頭上攤開著書本。黑娃洗臉一畢時,她先給他遞上一杯釅茶,接著端給他一碗雞蛋。黑娃喝了口茶又捉起筷子,挾住一個雞蛋隨即又沉入碗中,揚起頭說:「我從今日開始念書。」

  玉鳳說:「你想念就念。」

  黑娃問:「晚不晚?現在才想起念書怕是遲了?」

  玉鳳說:「聖人說『朝聞道夕死可矣。』念書沒有晚不晚遲不遲的事。」

  黑娃說:「那我就拜你為師咧!」

  玉鳳搖搖頭:「你要是真想念書,應該正經拜師。我不能夠做這樣事。」

  黑娃問:「為啥?」

  玉鳳說:「甭忘了你是丈夫,我要是當了你的先生就沒有丈夫了,你在外邊拜師去。」

  黑娃懷著虔誠之心走進白鹿書院,看守門戶的張秀才拒絕他進入:「不管誰不論啥事,朱先生一律謝客。」黑娃說:「你去傳話,就說土匪頭子鹿黑娃求見先生。」

  朱先生正在庭院樹蔭下閉目養神。他送走了編篡縣誌幾位同仁,不僅身俸無法支付,連三頓飯也管不起了。朱先生最後一次找到縣府申述縣誌編纂工程的重要,管錢的主任摸摸碩大的光頭,就呵呵笑起來:「好朱先生哩!剿共重要不重要?岳書記手諭撥款給保安團買大炮重不重要?」朱先生被嗆得噎住,分辯說:「現在只要一筆印的錢,縣誌已經編成了。」主任說:「編成了先放下,等剿滅了共匪國泰民安那陣兒,我給你撥款,多撥些也印得漂亮……」朱先生早已不再晨誦午習,常常坐在那把籐椅上閉目養神。聽見張秀才傳報,朱先生睜開眼睛:「噢!我這輩子就缺少看見土匪的模樣。讓他進來。」

  黑娃進門再進入庭院,看見一把籐椅上坐著一位頭髮銀白的老者,恰如一座斜立著的山峰,緊走幾步就撲通一聲跪倒了:「鹿兆謙求見先生。」

  「你是何人?求我有啥事體?」

  「鄙人鹿兆謙,先前為匪,現在是保安團炮營營長。想拜先生為師念書。」

  「我都不念書了,你還想念書?」

  「兆謙闖蕩半生,混帳半生,糊塗半生,現在想念書求知活得明白,做個好人。

  「你坐下說。」

  黑娃站起來坐到凳上。朱先生自嘲地說:「我的弟子有經商的,有居官的,有鬧紅的,有務農的,獨獨沒有當土匪的。我收下你,我的弟子就行行俱全了。」說著回屋取來紙筆,撥下筆帽;筆頭兒已經乾涸,經水泡開了又磨了墨汁,給黑娃寫了「學為好人」四字,說:「你是我最後一個弟子。這是我最後一幅題字。」

  黑娃每日早起借著濛濛的晨曦舞劍,然後坐下誦讀《論語》,自然常常求問于高氏玉鳳;每隔十天半月去一趟白鹿書院,向朱先生誦背之後再說自己體味的道理。朱先生深為驚訝,開始認真地和他交談,而且感慨不已:「別人是先躉下學問再出去闖世事,你是闖過了世事才來求學問;別人躉下學問為發財升官,你才是真個求學問為修身為做人的。」黑娃謙然地說:「我學一點就做到一點,為的再不做混帳事。」朱先生仰起脖子慨歎道:「想不道我的弟子中真求學問的竟是個土匪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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