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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第二天,衛兵又押鹿子霖出門。鹿子霖對審問有一種家常便飯不再新鮮的感覺。走出大門時,發覺與頭次審訊走過的路方向相背,猛然想到該不會就這麼快、這麼糊裡糊塗給槍崩了吧?及至被押進縣府大門,他仍然疑慮難釋。鹿子霖被押進一間窄小的房子,想不到岳維山書記從套間走出來,動手就解他胳膊上的繩子。鹿子霖擰扭一下臂膀,拒絕嶽維山的虛情假意:「甭解甭解!這就樣綁著倒好。」他眯縫著深陷的眼睛瞧著窗戶。嶽維山收起臉上的笑容,挺坐在一張椅子上開了腔:「你不要想不開。省上說我姑息意養奸。你還耍什麼脾氣,使什麼性子?」鹿子霖硬頂:「那不能問罪于我鹿某。是誰出口閉口國共合作?是誰在白鹿區分部成立大會上跟共匪兆鵬肩坐在主席臺上?是誰講話時挽著兆鵬的手舉到頭頂來?我那陣子就不贊成兆鵬鬧共產!這陣子倒好,你們翻臉了把我下牢!」嶽維山平淡地笑著說:「這就叫此一時彼一時也。我聽說你領著兒媳到城裡找兆鵬,有這事沒有?」鹿子霖揚起頭:「有!」洪亮的嗓音顯示著誠懇,也喻示著這件事並不重要。然後以坦然的口氣解釋說:「兒媳有病,是女人家的內症,她爸是先生,專門給人治病,可不好問女兒那些病症,我就引她到城裡去看病。村裡有人糟踐我,說我給兒媳種上了,去找兒子接茬……你堂堂滋水縣岳書記聽憑幾句閑傳,就把我綁了下牢,正好把我這瞎話擱實了。甭說我通共不通共,單是這瞎話,就把我的臉皮揭光了剝淨了。我沒臉活人了,我準備死在牢裡,啥也不想了。」嶽維山對他與兒媳有沒有那種事為感興趣,倒是對他毫不忌諱地說出這件事感到驚奇,就冷著臉狠狠戳他一錐子:「鹿子霖,你的臉皮厚!你甭跟我死呀活呀耍無賴,監獄裡死人,你想想會算個啥事?你引兒媳究竟是看病,還是找兆鵬?我沒有一點把握就能綁你?你不要自作聰明,也甭耍無賴,說實話為好。你好好想想,再掂量掂量,你想通了說了實話,就放你回家。你早晨說了,晌午就放你走。你的事情不複雜,就這一條。」鹿子霖說:「沒有啥想的。我早都活得沒勁咧。我一個娃為國為民犧牲了性命,一個娃當共匪,跟沒有他一樣。獨兒剩下我栽在世上,還不及死了好!」嶽維山說:「你甭耍無賴,也甭耍小聰明,我認識你。」

  白孝武從縣上回到白鹿村,詳細向父親說了搭救鹿子霖的經過,最後說:「嶽維山親手掐著子霖叔的脖子朝他要兆鵬,誰眼下也不敢求他鬆開手。」白嘉軒緩緩地吸著水煙聽著,噗地一聲吹出水煙銅管裡的煙灰,平靜地說:「你去給你子霖嬸回個話。我們算是盡了心了。」孝武卻轉了話題說:「爸,黑娃說要回來到祠堂祭祖。」白嘉軒不禁一愣。

  孝武又接著敘說這件事:他在孝文哥那兒吃晚飯,黑娃來找孝文商量事情,還說了鹿子霖被下牢的事,隨後對他說:「孝武,你回去給嘉軒叔捎句話,我想回原上祭祖。」孝武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要求拿不定主意,恐怕父親不會應允這個要求,就說:「我保險把你的話捎到。」孝武第二天回來時,繞道到白鹿書院看望大姑和姑父朱先生。朱先生鄭重其事地說:「鹿兆謙想回原上祭祖,你給你爸捎句話,我跟他一搭陪他回原上去。」

  白嘉軒聽到這裡忙問,「你給你姑父咋回話來?」孝武說:「我說這事關重大,我一定把話原封不動捎回來。」白嘉軒把水煙壺往桌上一摞:「蠢貨!你連這樣的事都分辯不清,你真蠢!」孝武的情緒頓時受挫:「我想黑娃那樣的人,咋能再進祠堂?」白嘉軒凜然站起:「你明天就找幾個人,把祠堂清掃一下,香蠟紙表都備齊整。後日你就到縣上去迎接鹿、兆、謙。」

  遵照歸順談判達成的協議,近百號土匪弟兄全盤端進第三營,即炮營。黑娃接受了張團長對炮營進行整訓的命令。三個軍事教官來到炮營,對剛剛徵召進來的年輕後生土匪進行基本的軍事操練,僅僅隊列操練就搞了整整半個月,才勉強可以踏出整齊的步伐。土匪兄弟對這種機械而單調的訓練從一開始就不大在乎,說這種純粹擺飾性的動作不頂用,打起仗來根本不靠這些花架子。黑娃在習旅接受過正規軍事訓練,對弟兄們吊兒郎當的行為很生氣,當眾杖責了兩個頂撞軍事教官的弟兄,然後鐵青著臉說:「弟兄們,咱們現在是正規軍隊了,得有軍隊的規矩。」隨後才進行持槍操練。土匪們原有的亂七八糟的槍一律入庫,每人配發一枝藍光熠熠的新槍。土匪弟兄們這時候出盡風頭,實彈射擊的命中率令三位教官大為吃驚。最後進行大炮射擊操練,按規定應該將步槍重新收回,黑娃拒絕執行這道命令。張團長解釋說:「炮營不配發步槍,在正規軍隊裡也是這樣。」黑娃說:「規矩我明白。步槍得給我配備,要不然讓二營幹炮活兒。」張團長眨了眨眼睛,釋然笑了:「好了,我明白了,步槍不收了。」

  到張團長家赴宴是黑娃歸順以後的重要一步。黑娃進屋時,一營長白孝文、二營長焦振國已經在座。團長和他打招呼之後,又喚來太太和他見面認識。張團長專意請來了縣城裡頭把勺子馮師做菜,黑娃面對一盤又一盤精細的菜肴不忍動箸。酒過三巡,張團長直戳戳對黑娃說:「兆謙,你晚上再不閉著眼睛睡覺,我就請你回山上再當的山大王!」白孝文和焦振國都哈哈大笑,保安團裡神秘地傳說著三營長鹿兆謙晚上有睜著眼睛睡覺的習慣,黑娃不好解釋什麼,因為團長說不過是一句笑聞,也就不在意的笑笑:「甭聽那夥人給我胡咧咧。」張團長卻認真起來:「我看不是胡咧咧。你自下山以來,沒在城圈裡睡過一夜,是不是?」黑娃的炮營駐紮在關峪口,他一直堅持住在營部裡,就點頭說:「官不離兵,這是領兵規矩。」張團長搖搖頭說:「規矩不是壞規矩。可你這是不放心我,你怕我單個收拾你。你甭朝我瞪眼。你硬要給炮兵營士兵配發步槍合不合規矩?說透了還是為著防備我。對不對?」黑娃在這們突如其來的追問下,有點無措。白孝文和焦振國也始料不及而局促起來。張團長又進一步說:「你還信不下我。你信不過我,怎麼跟我共事?我當團長,連我手下的營長都信不過我,這咋弄?我是個外路人,出門全靠朋友,你信不過我,我可是實打實相信你。」

  於是便喝血酒。四俱由張團長率先割破指頭,將血滴入酒壺裡,共他人一一仿效,然後從酒壺裡把混合著四個人血漿的紅色酒液斟滿四個酒盅,一齊端起來飲下。黑娃猛然想起頭一次和大拇指芒兒飲血酒的情景。他對另外三位說:「張團長,白營長、焦營長,鹿某只有一條可以誇口:『從不負人。』」張團長擂一下桌子:「我一生就憑這一條活人!」

  黑娃隨後完成了他的第二回婚事。白孝文先給他介紹了一位老秀才的女兒,張團長又給他瞅下縣城一家布店老闆的女兒,張團長和白孝文為此發生了友好的爭執。白孝文堅持認為老秀才的女兒識收達理,對黑娃所缺乏的東西正好是一個補充,那女子聰明過人,沒上過一天學卻能熟背四書,全是聽老秀才誦讀時記下的。張團長認為這種女子對黑娃來說,是絲線縫麻袋──太細了倒糟糕;黑娃需得一個颯爽利落的女人操持家務,焦振國打哈哈說,乾脆讓黑娃抓鬮,抓著誰算誰命大。在他眼裡,無論哪都不過是個女人。黑娃終於選定了高老秀才的女兒玉鳳,誠摯地說:「團長,我需得尋個識書達理的人來管管我。」

  臨到白孝文正式做媒向老秀才求婚時,高老秀才只提出一個先決條件,要求款來的女婿必先戒掉「土」的毛病。黑娃對孝文說:「好辦。」他在猛吃硬塞下六個饃一碗的羊肉泡饃後,命令他的弟兄說:「把我捆在大炮筒子上,繩頭栓成死結」。黑娃在炮筒上被捆綁了整整五天五夜,湯水未進;第三天時下了一場瓢潑大雨,他罵走了企圖割斷繩索的團丁……黑娃戒煙成功,不僅娶回了老秀才的小女兒,而且使他的威名震撼了縣城各個階層,這人真是個冷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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