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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鹿子霖的女人鹿賀氏走進來,黃腫發脹的臉頰和眼泡兒上都流露著焦慮。白嘉軒以少見的熱切口吻招呼她屋裡坐,不等鹿賀氏開口,就趕忙詢問鹿子霖的情況。「啥啥兒情況連一絲絲兒也摸不到。」鹿賀氏說,「我跑了兩天,先生哥也專程到縣裡去了一回,甭說見不到人,連一句實情都問不出來。」白嘉軒替她寬心:「你甭急也甭亂跑了。我跟孝武剛剛說過,讓他明早到縣上找孝文先打探一下,看看到底是因為啥事由。問清了事由兒,才能對症下藥想辦法。」鹿賀氏翻起沉重的眼泡兒感激地說:「我來尋你就為這事。哥呀,我知道你為人心長。」白嘉軒鼻腔裡不意的吭了一聲,擺擺頭說:「在一尊香爐裡燒香哩!再心短的人也不能不管。」鹿賀氏說她昨日找過鹿三,求他到縣上跟黑娃打探一下,鹿三脖子一扭說,我為我的大事小事也沒尋過他!我不是他爸,他不是我兒子,你還不知道?你叫我求拜他是糟踐我哩!白嘉軒笑笑說:「三哥那人你明白,是個倔豆兒喀!」鹿賀氏臨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告辭時,顫著聲說:「我這陣兒倒再指靠誰呀?」

  白嘉軒聽了這話心裡一沉,默然瞅著鹿賀氏走出院子,鹿家眼下已經走到獨木橋上,而河中心的那塊橋板偏偏折斷了,鹿兆鵬鬧共產,四海闖蕩,多年不見音信,鹿子霖有這個兒子跟沒這個兒子是一回事;鹿兆海死了;在原上舉行過一次絕無僅有的隆重葬禮,墳頭的蒿草冒過了那塊一人高的石碑,完全荒寂了;鹿子霖家修築講究的四合院裡,現在只剩一個黃臉老婆子鹿賀氏楦在裡頭。白嘉軒拄著拐杖站在庭院裡,眼前忽然浮起小他兩歲的鹿子霖幼年的形象,前胸吊著一個銀牌兒,後心掛著一隻銀鎖,銀牌和銀鎖是各系著兩隻小銀鈴,憑銀鈴的響聲可以判斷鹿子霖是平步走著還是歡蹦蹦地顛跑著……鹿子霖他大鹿泰恒對兒子所犯的致命性錯誤,鹿子霖自己又在他的後人兆鵬海身上重犯了。家風不正,教子不嚴,是白鹿家族裡鹿氏這一股兒的根深蒂固的弱點,根源自然要追潮到那位靠尻子發起家來的老勺勺客身上,原來就是根子不正身子不直修行太差。「這是無法違抗的。」白嘉軒拄著拐杖,泥塑一般站在庭院裡思慮和總結人生,腦子裡異常活躍,十分敏銳,他所崇奉的處世治家的信條,被自家經歷的和別家發生的諸多事件一次又一次驗證和錘煉,加顯得顛撲不破。白嘉軒讓孝武到縣上去做搭救鹿子霖的舉措,正好發生在鹿賀氏登門之前,完全體現了他「以德報怨以正被祛邪」的法則。他在得悉鹿子霖被逮的最初一瞬間,腦子裡忽然騰起鹿子霖差人折房的塵霧。他早已弄清了兒子孝文墮落的原因。他一半憎恨鹿子霖的卑劣,又一半遣責自己的失誤,現在他無疑等到了笑傲鹿子霖身敗名裂的最好時機。他沒有幸災樂禍,反而當急做出搭救鹿子霖的舉措,就是要在白鹿村乃至整個原上樹立一種精神。他幾乎立即可以想見鹿子霖在獄中得悉他搭救自己時刻會是怎樣一種心態,難道鹿子霖還會繼續還意於自己在孝文身上的傑作嗎?對心術不正的人難道還有比這更厲害的心理征服辦法嗎?讓所有人都看看,真正的人是怎樣為人處世,怎樣待人律己的。

  白嘉軒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回頭看見孝武神色緊張地走到跟前,他告訴父親一個意料不到的消息:「爸!田主任讓我頂上一保保長的空缺!」「唔?當保長?」白嘉軒說,「你先到縣上去辦那事,你子霖叔家嬸子剛才來過……你明白就起身。」

  鹿子霖已經沉靜下來。從保安團團丁把一條細麻繩纏到他的兩條胳膊上算起,直到拽著他走過原上的官路,走進滋水縣城然後推進只有一個小孔的牢門,在散發著一股腐臭氣味的牢房裡剛度過了一個後晌和一個夜晚,盼來了監牢裡陌生的第一個黎明時分,他都一直處於憤怒到癲狂的情緒裡。從小孔裡接過第一餐囚犯的黃碗時,他更加狂怒,揚手就摔砸在牆壁上,當他接受了第一次訊問之後,又立即安靜下來,安靜地坐在靠牆的床板上,呼氣吸氣都很勻稱。當他從小孔裡接過一碗蒸騰著焦糊味兒的包穀糝子時,對送飯的獄卒說了一句調皮話:「兄弟,你燒熬糝子的時候,是不是在耍求?糝子燒焦了,你喂我家的狗狗也不喝!」鹿子霖還是喝了那碗散發著焦糊苦味兒的包穀糝子,而且喝得一滴不剩,用筷子頭兒越來越歡快地刮刨著粘滯在黃碗碗上的糝子粒兒,仍然不忍心放棄,乾脆扔了筷子伸出舌頭起來。他現在才回憶起前一頓飯是在自家屋裡吃的,這一碗正好與前一頓飯間隔兩天一夜。

  第一次審訊十分簡單:「你把你的共匪兒子的行蹤供出來,就放你回去。你啥時候想通了,就隨時說話。我們有充份的證據,證明你知道你兒子的底細。」鹿子霖聽明白了,也說不再慌亂,不再生氣,更不會摔碗擲箸與飯食為仇了。他當即做好了死在這張硬板床上的準備。他在審訊室只問了一句話:「要是我說不出兆鵬的影蹤,大概就得在這不颳風不淋雨的屋子裡蹲到死吧?」審判官抿了抿嘴,沒有回答他的挑釁。鹿子霖吃完以後,就仰躺在床板上,高高蹺起一條腿,心裡想:修下監獄就是裝人哩喀!能享福也能受罪,能人前也能人後,能站起來也能蹴得下,才活得坦然,要不就只有碰死到牆上一條路可行了。鹿子霖唯一感覺難受的是沒有煙抽。他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嘴唇墊在牙齒是一陣刺疼掏住煙癮。厚重的木板門吱扭一聲,白孝文一腳跨進門來。鹿子霖從木板床上骨碌一翻跳下地:「孝文,快給叔掏一根煙!」白孝白從口袋裡摸煙盒遞給他。鹿子霖急不可待地抽出一支,顫抖著手指在孝文劃著的火柴上點然了,悶著頭猛吸一陣,隨之放出一口濃濃的煙霧,嗆行他大聲咳嗽流出眼淚,天真如孩子一般笑了說:「餓咧渴咧能忍得住,就是煙癮發咧忍受不住。」

  白孝文一身筆挺的戎裝,顯示出一個儒將的優雅風姿。鹿子霖的煙癮得到緩解,情緒也安靜下來,瞅著站在眼前的孝文,想起舍飯場上與死亡只有半步之隔的那個敗家子的形象。他做出滿不在乎豁然朗然的輕鬆姿態,爽快地隨著孝文的關心和安慰:「老侄兒,你放心,叔把世事看得開,這事嘛,也想得開。你今日能來看叔一回,這就夠了。你給你嬸捎話,讓她給我買二斤旱煙葉子捎來,再啥我都不在乎。」白孝文說:「後晌我就差人給你送一把煙葉子。」隨之告訴他:「岳書記在省上挨了『頭子』,回到縣上大發脾氣……親自拍板叫抓你。有人說你曾經找過兆鵬,岳書記推測你肯定知道兆鵬的底細。岳書記抓你朝你要兆鵬,誰也不好開口給他說話……」鹿子霖一聽就呵呵地笑了「岳書記聽信那些閑傳,真是挨「頭子」挨昏了!老侄兒,你管不了這事我知道,你只要給叔把煙葉子送來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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