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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先生!這不是我勸你,是我們黨派我來勸你,出於對先生的敬重和愛護。」

  「我還是我。我只做我想做的事,我不沾這黨那黨。你們也甭干預我。」

  鹿兆鵬聽出朱先生的口氣很硬,繼續吃饃吃菜喝酒,以緩慢的口吻說:「先生,你的宣言委實是振天動地。可也是件令人悲戚的事。蔣委員長有幾百萬武裝精良的軍打日本打內戰,倒叫八個老先生……」

  「倭寇殺到窩口了,還在窩裡咬!」朱先生嘲笑說,「是中國人,到窩子外頭去咬,誰能咬死倭寇誰才……」

  「先生你得看出誰咬誰?」鹿兆海辯解說,「他咬得我們出不了窩兒,他要把我們全咬死在窩裡,根本就是……」

  「甭說了兆鵬。我看出誰咬誰也不頂啥!」朱先生說,「咬吧咬去!我碰死到倭寇的炮筒子上頭,也叫倭寇看看還有要咬他們的中國人!」

  鹿兆鵬抿下嘴停止了爭論,揚起頭時轉換了放題:「先生,你們到哪兒去打日本?總得投到隊伍裡吧?」

  朱先生說:「到中條山去十七師。」

  「先生──鹿兆鵬緩緩站起來說,「十七師早已撤離中條山回潼關……」

  「誰說的?」朱先生驚詫地問:「撤回潼關幹什麼?撤到哪裡去了?」

  「撤到渭北去了。」鹿兆鵬也嘲笑說,「按先生的話說嘛,就是窩裡咬!我們叫做打內戰。蔣某人親自下令撤回十七師攻打陝北紅軍……」

  「你……說的可是真的?」朱先生懷疑了,「兆海的屍首剛剛從中條山搬回來……」

  「兆海……不是日本人打死的,是他進犯邊區給紅軍打死。」鹿兆鵬痛苦地皺皺眉頭,「不過,這消息還未經證實……」

  「沒有證實的話不要說。」朱先生有點慍怒,「兆海是你的親兄弟,你說這種我不愛聽。」朱先生說著站起來走到門口,回過頭說,「我不信你的話。你說兆海的瞎話我不信。你說十七師撤離的消息我也沒聽說過。」說罷丟下兆鵬走出屋子。丈夫拂袖而去的唐突行為使朱白氏難為情起來。鹿兆鵬卻不顯得尷尬,反倒安慰起朱白氏來,沒有再多停留就告辭了。

  朱先生一行八人雞啼時分走出白鹿書院大門,在門前的平場上不約而同轉過身子,面對黑黝黝的白鹿原彎下腰去鞠躬三匝,然後默默地走下原坡去了。他們在星光下涉過滋水,翻上北嶺,登上北嶺峰巔時正好趕上一個難得的時辰,一團顫悠悠的熔岩似的火球從遠方大地裡浮冒出來,熾紅的桔黃的烈焰把大地和天空熔為一體。沿著山道走到嶺下,便是氣勢恢宏的渭河平原,一條一綹或寬或窄的壟畝縱橫聯結著,鋪展著,一望無際的麥苗在溫柔的晨光下泛著羞怯的嫩綠。八個一律長袍短褂的老先生一步一步踏過關中平原的田野和村莊,天色暮黑時終於趕到渭河渡口。

  渡船已經停止擺渡。朱先生領著七位老先生央求船公解開纜繩,在天色完全黑嚴下來還可以擺渡一次。船公悶著頭連瞅也不瞅他們,被纏磨久了就冷硬地撂出一句話來:「這是軍事命令。你求我不頂用,你去求老總吧!」這當兒正好有三個士兵走過來,聲色俱厲地盤問起來。朱先生瞧著他們笑著說:「小兄弟一個個都很精神噢!給老漢們耍歪可惜了小兄弟們的這精神兒。有這精神到潼關外頭耍歪去,在那兒能耍出歪來才是真精神……」三個士兵嘩啦一聲拉開槍栓,對峙著八個老先生,然後連推帶搡逼他們到一間草屋裡去。朱先生對他的同仁笑笑說:「好!咱們還沒過渭河,就在自家窩子裡當了俘虜。」又轉過頭問一個士兵:「要不要我們舉起手來?」

  一擺溜兒八個老先生真的舉著雙手,被三個士兵押到一座草頂屋子,這也許是擺船工燒水煮食和睡覺的地方。屋子裡站起來一位軍官,竟會是護送鹿兆海靈柩的那位馬營長。朱先生一見就揶揄說:「你看看老夫舉手投降的姿勢對不對?」馬營長瞪了三個士兵一眼,斥駡一聲:「眼瞎了嗎?」急忙攙撫朱先生坐到屋裡一條木凳上,隨之豁朗的說:「朱先生和諸位先生的抗戰宣言我們師長看到了,特派我到這兒來恭候先生,師長命令:」絕不能把先生放過河去。這道理很清楚……「朱先生和他的同仁們一齊吵嚷起來。馬營長絲毫不為所動:「先生跟我說什麼都無用,我得執行師長的命令。諸位今晚先到五裡鎮歇下,明天我再請示師長。」先生們還在嚷嚷不休。馬營長說:「我還有軍務,不能陪諸位了。我派士兵送諸位到鎮上去……」朱先生一句不吭,率先走出草屋。八位先生憤憤然也走出來。朱先生說:「我明日早起一定要過河。我不管誰的命令。你讓你有士兵把我打死在渭河裡。」說著就坐在沙灘上:「咱們就坐在這兒等天明吧!」八位先生紛紛扔下肩頭的背包,示威似的坐下來。馬營長說:「這兒不能有閒雜人。我在執行命令。諸位到鎮子上去吧!」朱先生問:「你不是說專意恭候我嗎?看來此話屬虛。」馬營長說:「不要多問,你們快去鎮子上。」

  朱先生一行八人在五裡鎮的一家客店裡歇息下來,老先生們經過長途跋涉已疲累不堪,一倒下就酣然入睡了。夜半時分,一陣急緊的敲門聲,驚得老先生們披衣蹬褲驚疑慌亂。朱先生拉開門閂,馬營長和兩位侍從站在門口說:「請先生跟我走。」先生們紛紛收拾背包。馬營長說:「諸位接著睡覺,只請朱先生一人。」

  朱先生跟著馬營長走時鎮子背後的村莊,又走進一家四合院,進入上房客廳,一位微服便裝的中年人迎出來打躬作輯,馬營長介紹說:「朱先生,這是我們茹師長。」朱先生驚愕片刻,作揖還禮之後:「真的勞駕將軍了。」倆人沒有幾句寒暄便進入爭論:

  「先生,你投十七師我歡迎,但你不能去戰場。你留在師部給我和我的軍官當先生。」

  「我把硯臺砸了,毛筆也燒了,現在只有一個目標──中條山。」

  「那地方你去不得。」

  「任啥艱難我都想過了,大不了是死,我就是到中條山尋死去呀!」

  「呵呀朱先生!你到戰場幫不上忙倒給我添上累贅了。我可不能睜眼背你這個累贅。」

  「我不是累贅。我打死一個倭寇我夠本,我打不死倭寇反被倭寇打死我心甘。退一步說,上不了戰場還可以給夥伴淘米燒鍋,還可以替兵磨刀喂馬……我累死病死戰死了也不給你添累贅,我的屍首也不必勞神費事往回搬!」

  「先生呵,好我的朱先生呵……」

  「現在我不是先生,是你的夥計馬夫……」

  「我都去不了中條山了,你怎能去呢?」

  「你打敗了?」

  「我打勝了,又撤了!」

  「打勝了為啥要撤?」

  「就因打勝了才撤。」

  「誰叫你撤兵?」

  「還能有誰呢?中國能下令叫我撤兵的只有一個人!」

  朱先生默默地閉上口,不再爭執要當伙夫或馬夫的話了。

  「我茹某愧對關中父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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