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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這是一支真正的關中軍。從前任創建者到茹師長都是關中人,一個是祖籍西府,一個是東府土著。從師長部一直到連排長也都是關中人,士兵幾乎是清一色的三秦子弟,只有個別軍官和少數士兵屬河南籍的關中人,他們是逃荒流落到關中的河南人後裔。鄉諺說「關中冷娃」,而詩聖杜甫曾有「況複秦兵耐苦戰」的褒獎。茹師長率領十七師的三秦子弟開出潼關進入中條山,那個中條山隨之成為關中父老心目中知名度最高的山脈。出關頭一仗打下來,就把茹師長的玉照打到日本侵華司令部長官的桌案上;這支地方色彩甚濃,但在中國武裝力量只能算作雜牌子的軍隊,竟然使受命進入潼關的大日本王牌師團不敢越雷池一步;茹師長的照片以及他祖宗三代的資料也被搜集出來研究,結果不甚了了。無論日本人起初輕視也罷,吃了一場敗仗之後又倍加重視也罷,這支在中國抗戰武裝力量中確實掛不上號的地方雜牌軍,在近二年的中條山阻擊戰中,使大日本小鬼子不能前進一步吃盡了苦頭。中條山之戰是日本侵略軍在中國土地上遇到的最有力的抵抗之一,終於保持住了中國西北這一方黃土不受鐵蹄踐踏。

  茹師長說:「先生呀!十七師不是親生娃,是後娘帶來的娃喀!把我調出潼關到中條山打日本,我拿的是『漢陽造』;把新生娃調到西安來駐妨,扛的用的全是美式裝備的洋傢伙!把我調到中條山名義上他能得到抗日的讚譽,實際是借日本人之手替他殺死『後娘帶來的娃』!甭說日本人沒料到十七師會站住中條山,連他派我出關也根本沒想到我會擋住日本人……我在中條山沒退一步,得不到獎賞,連軍餉也斷了;逼我撤軍,還冠冕堂皇地說是讓我回關內休整……」

  朱先生問:「你……這麼說你真撤兵了?撤到哪裡去了?」

  茹師長說:「撤到北山。十七師撤進潼關,他就忘了給我說過的『休整』的話,立即命令我進北山圍剿紅軍。這回要的還是一個把戲,好哇,你能打日本人,你再去打打紅軍,你打敗了紅軍我高興,你被紅軍消滅了同樣高興……」

  朱先生悲哀地說:「完了完了,中國完了。鹿兆鵬給我說這話我不信,還訓了他,可沒料到竟是真的!茹師長……兆海是倭寇打死的,還是紅軍打死的?」

  茹師長突然低頭:「先生別問了呵先生……」

  朱先生百哀地仰起頭來:「天哪!天哪……我再不問你啥了……我聽夠了!我明日早起回我的白鹿原,我等著倭寇來把我殺死好了……」

  茹師長說:「先生甭這麼悲傷吧!你知道我此行何處?」

  朱先生說:「我剛說過任啥事都不想問了。」

  茹師長說:「我剛從北邊回來,馬營長在河邊佈防怕人暗算我,正好遇見先生。我而今看透了,特別是鹿兆海團長犧牲以後,我才下決心走這一步。好咧好咧,我跟北邊談好了,誰也不打誰……」

  朱先生說:「你的這個窩裡總算不咬了……我想回店裡睡覺去。」

  朱先生又回到白鹿書院,給門衛張秀才加立下一條規矩,除了編縣誌的諸位先生的親戚,其他任何人都不許進門來,從此日起,關門謝客。他自己也不再讀書,更不為任何人題軍字畫,早晨開始晚起,草草漱洗之後,就走上書院背後的原坡,傍晚時分仍然在山坡上度過。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批閱修改八位同仁分頭編成的縣誌各部分的手稿,終日幾乎說一句話。他決定不再朝縣府討要經費,用書院官地的租糧來維持縣誌最後的編寫工作。前十卷已經就緒,先送石印館付印,後十二卷也即將編完。許多涉外的事,他指靠徐先生辦理;後十二卷的通改也由徐先生來做,由他最後再順一遍。

  有一天,徐先生對「民國紀事」一欄提出疑問:「朱先生,『共軍徐海東部過滋水縣到東山』這一條裡的『軍』字是不是筆誤?」朱先生說:「不是。」徐先生說:「前邊幾條都用的是『匪字』字,改不改?」朱先生說:「不改。」徐先生說:「同在『民國紀事』卷裡,前邊用『匪』字,後邊用『軍』字,用字不統一會給後人造成漏洞。」朱先生說:「不統一就不統一吧!留下一點漏洞讓後人指責也好喀……」徐先生大惑不解。

  鹿兆鵬又一次走進山來,見到芒兒就拱拳作揖:「我來謝你救命之恩,只是太遲了點。」芒兒直戳戳地笑說:「還勸不勸我投奔你們的遊擊隊?」鹿兆海也坦然相告:「我勸不下就等著。」芒兒說:「你甭等我,你等黑娃吧。」鹿兆鵬聽出話味兒忙問「這話咋說?」芒兒坦城地解釋說:「我不會改變主意,你等不著。你等黑娃改變主意吧。我早給黑娃說過了,想投遊擊隊,想歸順縣保安隊都行,弟兄們凡願意跟他走的都可以走。哪怕剩下我光杆司令,我就挾著麻袋世界遊逛去呀!遊到哪兒死到哪兒到哪兒為止。」鹿兆鵬笑了:「等不住你也甭想等住黑娃,他跟你一條轍。」芒兒更加真誠地說:「我倒盼你能勸下黑娃,讓他把弟兄們領走,或保安團或共產黨遊擊隊,願意投哪家子我都不干涉。」鹿兆鵬疑惑地問:「芒兒,你這話越說越離譜兒了!你咋能這樣猜估我?芒兒說:「我說的是真心話。黑娃不信,你也不信?我當土匪當膩了,也累了,我想一個人浪逛四方。」黑娃揉著眼睛走進來,看見兆鵬時驚愣一下。芒兒接著說:「你不信問問黑娃,這話我跟他也說過。」說著走出去:「我去看看把菜弄好了沒?兆鵬算你有福,正趕上犒勞酒。」

  黑娃有點心神不定地說:「兆鵬哥,你再甭提投遊擊隊的事。」鹿兆鵬說:「我剛才跟大拇指已經提說了。」黑娃說:「提說得不好。你三番幾次說服投遊擊隊,孝文也來說服歸順保安團。你想想,我怎麼跟大拇指共事?」鹿兆鵬不以為然:「不!我剛才聽大拇指的口氣……倒是有變化。黑娃搖搖頭:「你甭上當!」鹿兆鵬就攤開底兒問:「先不說大拇指,我只問你,你到底打的啥主意?你想投遊擊隊還是想投保安團?還是哪家也不投,繼續當土匪?我再說一遍,你撇開大拇指,單你心裡到底怎麼打算的?」黑娃瞅了兆鵬一眼,低下頭陷入沉默。鹿兆鵬瞅了瞅黑娃的架勢說:「好咧,你甭回答了,我明白了。」黑娃揚起頭說:「你啥也不明白!大拇指不投遊擊隊,我也不投遊擊隊。」鹿兆鵬突然說:「那你們就去歸順保安團。」黑娃咧了咧嘴嘲笑說:「你說氣話吧?」鹿兆鵬點點頭說:「是真話。歸順保安團。」黑娃迷惑地眨眨眼:「你來替孝文活動?」鹿兆鵬笑笑說:「各為其主嘛!」

  大約半月後的一天夜裡,黑娃正睡著,被一陣女人的驚叫聲吵醒,拉開門一看,黑牡丹一絲不掛,披頭散髮,抖抖索索站在月亮下,說大拇指死在她炕上了。黑娃一把推開黑牡丹跑進她的窯穴,大拇指芒兒趴在炕上,兩隻胳膊一隻壓在腹下,一隻摳進葦席裡頭,一條腿蜷在炕席上,一條腿吊在炕牆下;滿炕都是血。土匪弟兄們全都擁來亂哭亂叫。先生走過來,先摸了下脈,又翻起大拇指的臉看了看,對黑娃說:「五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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