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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朱先生進入祠堂,馬營長把一隻鐵皮罐頭盒子交給他說:「鹿團長臨終前托我交給你。我一直沒敢打開。」朱先生把那個鐵盒子在手裡轉了轉掂了掂,又交給馬營長說:「你把它撬開。」馬營長用手摳了摳蓋子摳不開,就甭著脖子打算用牙齒咬開。朱先生連忙制止了他:「不要用嘴碰它──太髒。」馬營長愣怔一下,朱先生說:「那裡頭裝著一撮死人的頭髮。」馬營長眨眨眼問:「先生,你算卦算的?」朱先生說:「是他上中條山之前,我朝他要的,要一撮倭寇的毛髮。」馬營長驚訝地瞪著眼睛,接著就噢噢噢幹嘔起來。祠堂裡的人紛紛圍過來看那只鐵皮盒子,手勁大的人把蓋子摳起來了,裡頭果然是一堆頭髮。倒在地上,才發現不是一撮,而是四十三撮,每撮都用一根細鐵絲攔腰紮死。眾人一齊瞪著眼睛。朱先生說:「兆海呀,我明白了,你殺死四十三個倭寇。你……」說著一把抓住馬營長的胳膊問:「你跟兆海都上了中條山,你說得准這四十三個野獸殘害了多少中原同胞?」馬營長「哇」地一聲哭了:「誰算得清啊……」

  一項事先未作安排的祭禮被朱先生提出來,在剛剛安置下靈柩的靈棚前,焚燒四十三撮野獸的毛髮,以祭奠兆海的靈魂。這件撼動人心的事已經紛紛傳開,人們擁擠到祠堂裡來,爭著看那些毛髮,究竟是人的頭髮,還是狼蟲虎豹的眼毛?好多人看罷就喪氣了,說那些毛髮跟本原上人的頭髮一模一樣,都是黑色的直發,卻怎麼就要到中國來作惡呢?那些毛髮被人拿到靈棚前的場地焚燒,一股焦臭的氣味彌散開來,引起好多圍在跟前的人嘔吐不止……

  朱先生在白嘉軒的陪引下去看望鹿子霖。鹿子霖瞧見朱先生就哭了,嗓子完全嘶啞,一聲沒哭出來的從椅子軟軟地跌到地上昏迷了。親家冷先生一直守候在身邊,對輪翻昏迷的鹿子霖和鹿賀氏施紮冷針。朱先生撫起蘇醒過來的鹿子霖說:「白鹿原上頂好的一個子孫戰死了……他是你養的;你不要光是難過,還應該豪氣一些!」

  朱先生突然改變主意,不再繼續參與祭奠活動,在嘉軒家吃了點飯就下原去了,天黑嚴時回到白鹿書院。他一回來就開始整理書院珍藏的圖書,弄得頭髮上落著一層塵灰。接著就清理書院的財產和糧款項目,包括書院出租土地歷年收回租糧的數字,租糧的開銷以及剩餘的數字,歷屆縣長批撥編纂縣誌的經費和開銷情況。這些事整整忙了兩天,他才於夕陽殘照的傍晚時分走出書院,獨自一人又轉到書院背後的原坡上來,還是秋風蕭瑟菊黃如金的深秋時節。三架黑色的飛機轟隆隆響著從原頂上飛過去,這是飛往西安城投擲炸彈的倭寇飛機。倭寇的隊伍尚未進入潼關,倭寇的飛機早已從空中對西安進行了轟炸。據說是十七師在中條山連連重創倭寇,他們能占北平卻進不了西安,於是就派遣飛機進行報復。最初的轟炸者造成了西安城居民的大逃亡,古都突然變成了一個死亡之地,在鄉村保存著祖籍的或是沾親帶故的城裡人,撫老攜幼倉皇逃往鄉間,帶著七分驚懼三分賣弄的神氣,向鄉下人繪聲繪色敘說炸彈爆炸的恐怖情景。朱先生的妻妹帶著一身皮硝味兒逃到白鹿書院,只帶著最小的兒子和一個包袱。皮匠既害怕挨炸彈,又丟心不下皮貨作坊,說好了一起逃躲,臨行時又坐在牛皮上撥不開腳。妻妹在書院剛住下兩天,朱先生就發現了這個相貌酷似妻子的女人的全部缺點和令人討厭的習性;愛說話愛逞能,愛玄耀愛虛張聲勢,尤其令朱先生不能容忍的是她那種城市人的優越感。朱先生從第二天晌午就不再正眼瞅她,對她的所有表現視而不見,匆匆吃罷飯放下筷子就到前院書房裡去;他心裡開始起了熬煎,這女人要是住下半年幾個月,自己非得被厭煩致死。妻妹也發覺了姐夫的眉眼嘴臉不大諧調。朱白氏給妹妹解釋說:「你甭在心。你姐夫平常也就是那個眉眼,頂多……那是獨槽拴慣了的!」妻妹在白鹿書院躲過月裡時光,皮匠丈夫把她又接回城去。西安城已經從最初挨炸的慌恐和混亂中鎮靜下來,鐘樓和四個城門樓上安設了報警器,還聽不到飛機的嗡聲就響起警報聲,人們紛紛鑽進城牆根下的防空洞裡,屋院寬敞的人家也完成了自掘地道的工程。皮匠老練地說:「求咧,沒啥害怕喀!人說鐘鼓樓上的鳥兒震慣了膽大,我三天聽不見飛機的響耳根子還閑得慌慌!」

  朱先生瞅著三架黑色的飛機消失在西邊的天空,想到皮匠大概正拽著妻兒擠進城牆根下的洞裡,忽然生出一個惡毒的想法,炸彈最好撂在皮匠這號中國人的頭上!

  朱先生從原城上回到書院天已擦黑,編纂縣誌的先生們剛剛弔唁鹿兆海回來,在院子裡慷慨激昴地談論著。徐老先生看見朱先生說:「明日是公祭日,十七師師長和縣上的頭腦腦都要出面,主事的人讓我帶話給你,要你明日在公祭會上講話。」朱先生說:「我不去了。」徐先生驚訝:「你不去咋辦?」朱先生說:「墳場我不去了,我要去戰場。」老先生們全驚詫得面面相覷。朱先生沉靜地說:「祭奠死者嚇不跑倭寇。這樣年輕的娃娃都戰死了,我還惜耐這把老骨頭幹啥?徐先生,我走了你來主事,縣誌還是要編完。書院的各項帳目我都開了清單,再也沒啥事交待了。」徐老先生說:「你甭給我交待這些手續。我跟你上戰場去!」老先生們隨之一齊要求跟朱先生上戰場,一個比一個情緒慷慨激憤,義無反顧,視死如歸。朱先生再三勸解也不頂用,最後說服了一位膝關節有毛病的老先生和門衛張秀才倆人留下。朱先生霍地從石凳上站起:「這樣也好!咱們明日一起上原參加公祭大會,我代表咱們幾個老朽發表抗擊倭寇的宣言。」

  朱先生的講話成為公祭儀式的高潮,甚至完全形成暄兵奪主的局面,也超過了他過去禁煙和賑濟的影響,八個老先生的民族正氣震動了白鹿原。第二天出版的《三秦日報》在頭版顯著位置標出了題為《白鹿原八君子抗戰宣言》的新聞,震動了城市上下朝野。三天后,上海《文匯報》全文轉載這條消息,標題改為《關學大儒投筆從戎》,影響擴大到南方。一時間,響應朱先生的理學同仁紛紛投書報刊要求取義成仁者超過千人。朱先生對八位先生說:「報紙把咱們的後路堵死了,誰想反悔也難了!」

  朱先生給另外七位先生放了六天假,讓他們回去與家人團聚團聚,安排一下家事也走一走親戚,此行無疑等於永訣。約定第六天晚上在書院集中,八人竟然無一人缺空。除了朱先生,他們無一例外地遭到兒孫親朋和鄉黨的勸解,甚至大聲嚎哭拉胳膊抱腿,然而他們全都衝破了圍堵,背著包袱卷兒趕到白鹿書院準時向朱先生報到。朱先生對每一個能夠踐約前來集中的同仁都是深躬長揖相迎,愈加珍重他們的品格。朱先生特意讓朱白氏備置下八碗菜肴為大家壯行,今日自己也開了酒戒,舉起杯來說:「這杯酒叫做『不回頭』。」先生們酒興泛漲,詩興大發,爭先恐後吟詩詞抒發豪情。朱先生離席進入寢室,把妻子朱白氏牽著手臂扶坐到席上,然後斟滿一杯酒,自己也端起酒盅:「咱們結髮以來還沒喝過酒。你跟我一輩子縫聯補訣燒鍋燎灶一輩子。我是雷聲大雨點小,屁事未成,空受你服侍。我一生不說悄悄話,今日把我謝恩的話當著同仁們說出來,你要是不嫌棄我,我下輩子還尋你……」朱白氏溫厚的臉頰上泛起一縷羞悅地雲霓,眼裡湧出淚花:「我下輩子要脫生個先生。」朱先生笑說:「那我就脫生個女人服侍你。」先生們哄笑著,爭先給朱白氏敬酒。朱白氏竟然毫不推辭,也不扭捏,連著喝下八盅酒,臉上泛著紅暈,反過手給眾位先生一一斟上酒,沉靜地舉起酒盅說:「你們八個打死一個倭寇都劃得來!」

  先生回到寢室,帶頭酒後的輕鬆感說:「你剛才那一句祝辭說得真好!」朱白氏還未答話,門簾忽然挑起,鹿兆鵬站在門口。朱先生和朱白氏都驚愣一下:「你……兆鵬?」鹿兆鵬坐下來,直言不諱:「先生,我來給你說……」朱先生很敏感:「你啥也甭說。我下半夜就走了,你說啥事我也顧不了了,幫不上了。」鹿兆鵬卻揚起臉:「給我吃倆饃,我餓了。」朱白氏取來饃和菜,又端著一壺酒:「你運氣好兆鵬,正趕上喝一盅。」鹿兆鵬三五口吃下一個軟饃,對朱先生說:「朱先生你們甭去了!」

  「你只管吃饃吧!」朱先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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