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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白嘉軒關門閉戶在屋裡呆了一夜一天,一個懲治惡鬼的舉措構思完成。又是傍晚,西斜的殘陽的紅光又從夏屋屋簷往屋脊上隱退,他連著喝下幾盅燒酒,鼻子裡忽然嗅到一股焚燒香蠟紙表的嗆人的氣味。他拉上拐杖,開了前門,循著香蠟的氣味走過村巷,到村莊東頭的出口處,看見一派奇觀:在黑娃和小娥曾經居住過的窯院前的平場上和已經坍塌了窯洞的崖坡上,荒草野蒿之中現出一片香火世界,萬千支紫香青煙升騰,密集的蠟燭的火光在夕陽裡閃耀,一堆堆黃表紙燃起的火焰驟起驟滅。男人女人跪伏在蓬蒿中磕頭作揖,走掉一批又擁來一批,川流不息。白嘉軒吃一驚,想不到自己在屋裡關了一天一夜,白鹿村的氣候竟然發生了如此重大變化。他拄著拐杖朝慢坡走去,佝僂著腰卻昂揚著頭,他與任何人也不打招呼,傲視著滿地的香火和跪伏在荒草中的男女,從窯院的平場到崖頭上轉了一圈,用拐杖打散了一堆燃過的黑色紙灰,打落了正在燃燒的一撮紫香和兩根紅色蠟燭,然後把拐杖甩到腰後,背抄著手走下慢坡來。跪伏在地的人看著他離去,沒有誰和他打招呼說話。

  白嘉軒回到屋裡,有三個老漢緊隨其後跟進院子,他們聲明自己是眾人推舉出來的頭兒,負責向族長轉告族人的一項要求。昨天後晌,小娥的鬼魂借著鹿三的嘴公開了一個秘密,眼下浪漫在原上的瘟疫是她抬來的……於是有人在小娥的窯院裡跪下了,點燃了第一支蠟燭和第一炷紫香。半夜時間不到,就形成了一個大香火場子,燒香叫拜者遠不止白鹿村的男女,遠遠近近村莊裡的人聞訊都趕來了。白嘉軒坐在石桌旁,聽著三位老者的敘說不動聲色,冷冷地說:「好嘛,那就燒香磕頭吧!誰愛燒得香儘管燒,誰愛磕頭儘管磕去,這跟我無關!」三個老漢進一步告訴他,小娥借鹿三的口提出在她的窯畔上給修廟塑身,對她的屍骨重新裝殮入棺,而且要族長白嘉軒和鹿子霖抬棺附靈,否則就將使原上的生靈死光滅絕……村裡人紛紛提出捐錢捐物,只等族長出面統領族人。白嘉軒鼻腔裡沖出聲響亮的「哼哼」的聲音,霍地一掄拐杖:「你仨老混帳……滾吧,快給我滾出去!」三個老漢料想不到族長連一絲面子也不給,面面相覷一下就一溜煙出門去了。白嘉軒站在院子裡氣難消,對著溜出街門的三個老者的脊背罵著:「混帳混帳,全是一幫子混帳貨!」

  小娥那座窯院裡的香火日夜不熄,整個原上的村民聞訊都趕來了,窯院裡的荒草野蒿早被踩平,香灰紙灰落積得厚如黑氈,香火場子擴展到慢坡上和崖坡上的台田裡,處處可以看見滾落著捏面石榴桃果的白麵供品,四方廟宇的香火卻驟然疏落下來,三官廟的廟門已經關閉起來。隨後,白鹿村的祠堂前又發展成一個熱點,許多族人跪倒在祠堂前和戲樓之間的廣場上,三個老者再次結伴壯膽走進白嘉軒的門,而且做出一副即使族長唾到他們臉上也不擦的堅定神氣:「族人給你跪下了!請族長出面領眾人修廟祛災免禍。」白嘉軒這回沒有罵,冷笑著說:「現在是不敬神倒敬起鬼來了,還是一個不乾不淨的鬼。」三個老者按事先商量好的措辭說服族長:「不管啥鬼,總得保住人嘛!」白嘉軒一揮手一翻眼珠:「誰愛跪誰就跪,誰想跪多久就跪多久,要叫我給那個婊子修廟塑身,除非你們來殺了我!」而且指著街門的方向:「你仨走吧,快走!記住再不准為這事來尋我;再來尋我,我就拿拐杖把你仨的門牙打掉!」

  孝武在午飯後從山裡趕回家來,探視父親母親的身體,他一進門就瞧見了廳房明間裡安設的靈桌,哭叫一聲便踉踉蹌蹌跪跌下去不省人事了。白嘉軒從裡屋出來慌忙丟了拐杖,抱扶起昏死在靈桌下的孝武,發現孝武額頭上汩汩湧出的血流漫過半個臉孔灌進耳朵,便順手點燃幾張黃表紙,把表灰揞到傷口上止了血,再死勁掐孝武的人中。孝武醒來三次又哭昏死過去三次,直到父親白嘉軒也被折騰得精疲力竟癱坐在靈桌下站不起來。孝武找了一塊白孝布戴在頭上,問了問母親病亡的經過。隨後就用竹籠裝著陰紙到墳地去了。孝武在母親的墓堆前又哭得昏死活來,燃燒的陰紙燒的了手指才清醒過來。孝武回到白劉村,被三個老者攔住,敘說了鹿三被小娥鬼魂附體的事,又把他引到祠堂前的廣場上來,那些跪著的族人一下子把他圍裹起來……

  孝武傍晚時才脫身回到家中,開口對父親說:「爸,你總不能讓族人就這樣跪下去……」白嘉軒問:「按你說咋辦呢?孝武說:「我看救人要緊,修廟要是能免了瘟疫,就……」孝武還沒說完,嘴巴就挨了一巴掌。他清楚地感觸得出父親是用手背反彈到嘴上的。粗大堅硬的指頭骨節硌得嘴唇疼痛不堪,牙床上硌出的血流出嘴角,孝武抹了一把血愈加慷慨陳詞起來:「爸呀,你不管自個也得想想族人。村子裡一個接一個死人,難道眼盯著讓村子死光淨?祠堂那兒跪著不單的白姓鹿姓的族人,整個原上十裡八村都有人來跪著你開口。眾人說只要你不擋將,修廟塑身的事各個村子合夥搞;至於裝殮入厚葬的事,只需你用於扶一扶靈樞的招杠就得了,只要你屈尊舉動一下,眾人祛了災免了禍,原上各個村族準備給你掛金匾哩!子霖順乎人心民意,說只要眾人能得安寧,他吃屎喝尿都不在乎……爸呀,我說一句晚輩人不該說的話,跪在祠堂前的人和沒跪跪的人都惱你哩!你拄上拐杖到祠堂門前去轉轉,看看眾人誠心實意的情景,你也許會改變主意……」白嘉軒瞅著兒子流血的嘴和慷慨激昂的姿勢毫不動情,反而變得沉靜如鐵:「為民請命,順乎民心,你倒是跟我的子霖叔不謀而合。只有我成了孤家寡人!豈止是惱我,眾人把我看成絆腳擋路的石頭,盼我死哩!」說罷竟自拄著拐杖走出街門去了。

  鹿子霖有不失時機地抓住了這個機會,當鹿三在廣眾中唚出了殺死小娥的真相,他起初震驚不已,隨著就忍不住擊掌稱好,這樁案子大白於世,無論從哪邊看,無論從哪邊說,對他都只有好處而沒有一絲一毫的損傷;黑娃對他的猜疑和仇恨至此將一筆勾銷,瘟疫造成的恐懼勢心使原上的每一個還不甘死去的人,怨恨殺死小娥的鹿三以及秉承主家旨意的族長白嘉軒。他對三位在白嘉軒面前碰了釘子的老者說:「那就讓眾人跪到族長家門口去!」

  隨後,三位老者又慫恿孝武親自去找鹿子霖,請他去和鹿子霖直接商議,又鼓動孝武越過白鹿村老族長這一關,以新族長的權力率領原上幾十個村莊聯合修廟葬屍。孝武的腦子開始發熱,看見從祠堂門口移動到自家門口的一片黑壓壓下跪的男女,他的情緒愈加亢奮,幾乎沒有什麼兒猶豫就和三位老者走進了鹿子霖鋪滿生石灰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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