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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白嘉軒回到廳旁西屋躺下午歇,鹿三的怪異行為還是沒有打破他的生活習慣,頂多迷糊了一袋煙的工夫,跳下炕來拉了一條家織布手中到缸裡澆了水,擦搓了臉眼,感到一身輕鬆,然後撈起拐杖出了門,佝僂著腰往村子南邊去了。走過白鹿原漫長的牛車路,傍晚時分進入南山,趕到只有三五戶人家的牛蹄村,白嘉軒在背溝裡看見了一幢用木頭壘牆的木屋,一個長著男人模樣的女人坐在木屋前的絲瓜架下抽旱煙,二尺長的絲瓜從木頭棚架上垂吊下來,女人寡精寡瘦,黑黝黝的臉,個子卻很高,扁平的胸脯,伸直細長的手臂,往那根長煙袋裡煙煙未兒。那煙管是一根紫紅色溜光枸妃木,留著圪圪塔塔的節疤。白嘉軒停步打拱,那女人不等他開口,冷冷地問:「哪個村?」白嘉軒回答以後,女人又問:「怎樣鬧呢?」白嘉軒把鹿三鬼魂附體的瘋張情景學說一遍,那女人揮了揮長杆煙管說:「你快往回走。」白嘉軒轉過身由路往回走,他知道捉鬼的法官此刻正在木屋裡養精蓄銳,須得雞不叫狗不咬時分才上路,坐鬼抬轎忽兒一聲就去了。

  鹿三從後晌直鬧到天黑夜靜。他的過分靈活的眼神和忸忸怩怩的舉止行為,誰一看見都會驚異不已,與往日那個鹿三穩誠持重印象截然不可。他從刀號躥到曬土場上,又從曬土場上蹦回馬號,向圍聚在馬號裡和曬土場上的男女老少發表演說:「我到白鹿村惹了誰了?我沒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沒偷扯旁人一把麥苗柴禾,我沒罵過一個長輩人,也沒揉戳過一個娃娃,白鹿村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乾淨,說到底我是個婊子。可娃不嫌棄我,我跟黑娃過日子。村子裡住不成,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爛窯裡住。族長不准俺進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咋麼著還不容讓俺呢?大呀,俺進你屋你不讓,俺出你屋沒拿一把米也沒分一把蒿子棒捧兒,你咋麼著還要拿梭鏢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白鹿村和近村莊趕來看熱鬧的人,至此才知道了小娥的死因,大為感歎,人們把簸箕扣到鹿三頭上,用桃木條子抽打一番,鹿三頓時恢復到素有的穩誠持重的樣子,翻著有點呆滯的眼珠,莫名其妙地問:「你們圍在這兒弄啥?這兒有啥熱鬧好看?你們閑得沒事幹了?我還忙哪!」說著就推塌小車去裝土墊圈。當他剛剛裝滿一車土,扔下鍁又瘋張起來了。眾人又扣上簸箕用桃條子抽打,幾次三番直折騰到夜靜,好多人肴膩了都回家去了。

  白嘉軒剛跨進馬號,鹿三一聲尖叫從腳地跳到炕上:「族長,你跑哪達去咧?你尻子了躲跑了!你把我整得好苦你想好活著?我要叫你活得連狗也不如,連豬也不勝!」白嘉軒一手拄著拐杖,仰頭瞅著站在炕上張牙舞爪的鹿三,冷冷地說:「你是個壞東西,我處治你我不後悔。你活著是個壞種,你死了也不是個好鬼。你立刀把我整死,我跟你到陰家去打中。閻王要是說你這個婊子在陽世拉漢賣身做得對,我上刀山我下油鍋我連眼都不眨!」鹿三聽了忽兒變出一副渥滑的腔調:「噢呀,你倒說得美!我把你弄死太便宜你了。我要叫你活不得好活,死不得好死,叫你活著像狗,爬吃人屎,喝惡水,學狗叫喚。等我看夠了耍膩了,再把你推到車軲轆底下,讓車輾馬踏,叫狼吃狗啃……」白嘉軒震聲震氣地冷笑著說:「你咋麼著折騰我,我都不在乎,你拿啥方子整我死,我還不在乎,不管淹死吊死,摔死燒死輾死,不過就是一死嘛!死了我就好了,我非得抻著你去找閻王評理,看看誰上刀山下油鍋,誰折騰誰吧!我活著不容你進祠堂,我死了還是容不下你這妖精。不管陽世不管陰世,有我沒你,有你沒我,你有啥鬼花樣全使出來,我等著。」鹿三咧著嘴吊著眼:「我要把鹿三村白鹿幫的老老少少損壞死乾淨,獨獨留下你和你三哥受罪……」鹿三剛說到這兒,突然尖叫起來:「嗚呀不得子了!你滑頭,你請法官來了,天羅地網使上了,我上當了……」鹿三從高上跳下來朝門口撲去,又從門口折回來朝窗口撲去,再從窗口折回來潛入馬圈裡;紅馬暴躁地踢踏起來,鹿三又鑽到黃牛肚子底下縮成一團。

  一個頭裹紅綢的人像一股旋風捲進屋來,白嘉軒看見法官左手拿一隻黃布蒙著的小羅篩,右手執一根佈滿圪節的紅色短棒,站在刀號中央四處瞅瞄。法官又瘦又矮,黃臉,右耳前有一顆黑痣,黑痣上長出一撮長長的黑須,人稱一撮毛先生。一撮毛先生從牛肚子底下拉出鹿三,照著嘴吹了三口氣,鹿三睜開迷迷瞪瞪的眼睛問:「你是誰?你跑到我的馬號來做啥?」一撮毛輕捷如鼠,躥上炕來又躍進圈裡,口中咕噥噥念著咒詞,直弄得滿頭大汗,最後在鹿三給牲畜攪拌草料的磚窖裡撲下身去,從小羅篩下拿出一隻瓷罐,蒙在罐口的紅布嘣嘣嘣直響,像是一隻老鼠往外沖。法官說:「添半鍋水,燒黃焙乾。」眾人看著那個瓷罐全嚇白了臉。白嘉軒摸出五個硬洋塞到一撮毛先生手裡,正張羅要叫人做飯,一撮毛搖搖頭指指天色就走了,害怕雞叫。

  兩天裡相安無事,鹿三恢復了原先穩誠持重的樣子,拉牛飲水推土墊圈絞著轆轤把吊水,只是眼神有點癡呆。白嘉軒心想,經過了這一番折騰,腦子肯定要受點虧,過一段自己就好了,響午飯後,白嘉軒照舊在炕上午歇,鹿三甩著雙手輕盈地走進來站在炕下腳地上,乜斜著眼說:「族長呀,你睡得好自在!」白嘉軒一骨碌翻起身來,瞧著鹿三的神氣不覺一愣。鹿三洋洋自得地說:「你再去叫法官,我再也不會上當了。」白嘉軒氣得撈起拐杖,鹿三卻扭著腰肢出了門,在院子裡挑戰:「從今往後你準備當狗當豬!」

  白嘉軒拄著拐杖又到牛蹄窩找到那個長著一張男人臉孔的女人,那女人擺擺長杆煙袋說:「那鬼看見你出門早溜了。」白嘉軒只好回家,果然看見鹿三正給牛槽裡添草,而且問他:「後晌沒見你的面,你做啥去咧?」白嘉軒說他出門散心去了。話音剛落,鹿三然把攪椿子一摔,又變出那個燒包女人的聲音:「你叫法官去了,還哄我?我一看見你出門就知道你進山找法官去呀!我給——躲咧!」白嘉軒拄著拐杖氣得直咬牙,轉過身走了鹿三道追著喊著:「你去呀,你再去找法官呀!你栽斷腿跑上一百回也捉不住我了!」白嘉軒轉過身,用拐村指著鹿三的鼻樑:「誰我也不找了。我豁出來跟你戰!」說罷回到院裡,關了前門後門,挺著身子坐在石桌旁一口連一口抿酒,一鍋接一鍋吸水煙。那根手杖倚靠在右胯上,夕陽從房檐退縮到廈屋高高的屋脊上,很快就消失了,屋院裡愈加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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