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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鹿子霖拍著孝武的肩膀說:「由原上各村聯合承辦修廟,這辦法可以倒是可以,不過得擱到最後一步。咋哩?那樣一辦,原上人該咋樣罵鹿村和嘉軒呢?況且,跳過嘉軒哥這一關總不好嘛!頂好辦法還是由嘉軒哥執頭兒,由他承辦才名正言順。我說咱們五個人一起去跟族長說,把冷大哥也拉上,看他給不給面子!」說著又一次拍拍孝武的肩膀:「娃娃,你這回領著原上人把廟修起來,你日後當族長就沒說了。」

  五個人一起找到中醫堂,冷先生也出人意料地表現出靈活的態度:「我早說過這瘟疫是一股邪氣嘛!而今啥話都該擱一邊,救人要緊。只在能救生靈。修廟葬屍算啥大不了的事?人跟人較量,人跟鬼較啥量嘛!」於是收拾了案頭醫器墨具,意氣昂昂隨大夥一起出門。六個人來到孝武家,發覺白嘉軒不在,孝武也鬧不清父親到哪裡去了,等到天黑也不見歸來。六個人不約而同坐下,下定決心死等,孝武就一鍋再一鍋燒水沏菜侍候,直等到雞叫頭遍時分,白嘉軒頭上結著一抹露水回來了。

  「我明白眾位聚在這兒的用意。」白嘉軒仰起臉說,「咱們不要在我屋裡說,這不是我白某人的家事喀,這是本族本村的大事,該當擱到祠堂去議,跟本族本村的男女一塊議。孝武,你去把祠堂的燈點亮,把人都招集到祠堂去。」眾人面面相覷,看看白嘉軒只顧在銅盆裡洗手洗臉再不說話,就都現出尷尬的模樣。鹿子霖先告別走出門去,三個老者也跟著走了,只有冷先生穩坐著說:「嘉軒,你老弟比我還冷。」白嘉軒說:「你既然來了就甭走,跟我到祠堂去看看熱鬧。」

  白嘉軒走了一趟白鹿書院。「白鹿村就剩下我一個孤家寡人咯!」他向先生敘說了鹿三鬼魂附體以來的世態變化,不無怨恨地說,「連孝武這混帳東西也咄咄著要給那婊子修廟。」朱先生饒有興趣地聽著,不屑地說:「人妖顛倒,鬼神混淆,亂世多怪事。你只消問一問那些跪著要修廟的人,那鬼要是得寸進尺再提出要求,要白鹿村每一個男人從她下面鑽過去,大家怎麼辦?鑽還是不鑽?」白嘉軒再也壓抑不住許久以來蓄積在胸中的怒氣,把他早挖出來,架起硬柴燒它三天三夜,燒成灰未兒.再撂到滋水河裡去,叫她永久不得歸附。」朱先生不失冷靜地幫他完善這個舉措:「把那灰未不要拋撒,當心弄髒了河海,把她的灰未裝到瓷缸裡封嚴封死,就埋在窯裡,再給上面造一座塔。叫她永遠不得出世。」白嘉軒擊掌稱好:「好好好好好!造塔法鬼鎮邪——好哇,好得很!」

  祠堂裡那盞粗撚油燈亮起來,祠堂院裡和門外擁擠著男女族人,許多外村人自覺地跪在外層,把白鹿村人讓到院裡和前排。白嘉軒拄著拐杖從人窩裡走進祠堂大門。端直走進大殿,點燃了木筒漆蠟,插上紫香,叩拜三匝之後,走出來站在臺階上,佝僂著腰昂起頭說:「孝武,你念一念族規和鄉約。」孝武擎著油燈,照著嵌鑲在牆上的族規和鄉約的條文念起來。白嘉軒等到兒子念完接著說:「我是族長,我只能按族規和鄉約行事。族規和鄉約哪一條哪一款說了要給婊子塑像修廟?世中只有敬神的道理,哪有敬鬼的道理?對神要敬,對鬼只有打。瘟疫死人死得人心惶惶,大家亂燒香亂磕頭我能想開,可你們跪到祠堂又跪到我的門口,逼我給婊子塑像修廟,這是逼我鑽婊子的胯襠!你們還說在我修起廟來給我掛金匾,那不是金匾,是把那婊子的騎馬布掛到我的門樓上!我今日把話當眾說清,我不光不給她修廟,還要給她造塔,把她燒成灰壓到塔底下,叫她永世不得見天日,誰要修廟,誰儘管去修廟,我明日就動手造塔。」白嘉軒說完走直臺階,凜凜然走過人群,走出祠堂回家去了。

  孝武回到家就給父親跪下了。白嘉軒端著水煙壺,聽著孝武在膝下懺悔的話。按照他的氣性,早該把這個在重大事件臨頭時表現動搖的混帳貨推開,像當初廢除孝文的族長繼承人一樣,可是推開孝武以後怎麼辦?三兒子孝義明顯不具備族長的德行。他對孝武說:「你明白了就好,你明日就動手造塔。你能把塔造成功,你日後才能當好族長!」

  一座六棱磚塔在黑娃和小娥居住過的窯堖上豎立起來。六棱喻示著白鹿原東西南北和天上地下六個方位;塔身東面雕刻著一輪太陽,塔身西面對刻著一輪月牙,取「日月正氣」的意喻「塔的南面和北面刻著兩隻憨態可掬的白鹿,取自白鹿原相傳已久的傳說,這是朱先生構思設計的方案。自從孝武領著族人挖開窯洞,掏出小娥已經發綠的骨殖,架火焚燒再壓入塔底之後,鹿三果然再沒有發生發瘋說鬼話的事。不過他日見萎靡,兩隻眼睛失了神氣,常常丟東西說三遺四,一天吃一口飯也不覺肚餓,一旦吃起來又沒饑沒飽能裝進七碗八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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