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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賀耀祖一家正圍在廳房明間的方桌上吃飯,全部停住筷子驚奇地注視著他的到來。賀耀祖指示家人給他舀飯,拉過一隻矮凳放到廳房臺階上說:「坐下,在這兒坐下吃。」在哪兒坐下都無關宏旨,孝文接過賀家兒媳遞來的飯碗,迫不急待地開始陶醉在純粹白麵條的美好享受之中,滾燙的麵條絲毫不能減緩他吞食的速度,額頭上的熱汗吊線似的滴流下來,當他吃光喝淨期盼再舀一碗的時候,才聽見背後響著賀耀祖的聲音:「你們今日個看見師傅了。我專門把這個好師傅請進門來給你們開開眼界,白嘉軒在咱原上算得頭一個仁義忠厚之人,還是保不定要出敗家子兒,你們沒見過敗家子今日個就見上了,你們要學敗家子他可是個好師傅……」孝文剛剛接住舀來的第二碗麵條,心裡猛然躥起一股火來,想把那碗摔扣到賀家父子當面,臨了卻軟軟坐下挑動細長的麵條進人口中,他吃完之後抹抹嘴巴,回過頭對賀耀狙說:「你看中我當師傅,那我就住下不走了好不好?你啥時間還想讓我當師傅儘管捎話,咱不要工錢只圖個肚兒圓……」

  孝文繼續往東南走,越往南走人地愈生疏,一天兩天也難得討一口剩飯一塊饃,卻不斷遭到惡狗的襲擊,迫使他撿起一根木根,而腿腳上被狗咬爛的傷口開始化膿,紫紅的膿血從小腿肚上流過腳腕灌進鞋幫裡。他隨後就開始發燒,強烈的噁心使他幹嘔出一串串帶血的粘液。那一夜他從棲息的廟臺上翻跌下來,渾身象浸透了井水一樣冷顫不止,腦子裡卻得到幾天來的第一次清醒,而且意識到死亡即將臨近了。這一刻突然想起小娥,他放聲痛哭,呼喊著小娥的名字,趔趔趄趄離開廟台……

  經過兩天連挪帶爬殊死的行程,終於眺望得見白鹿村樹木籠罩著村莊了。他在路經熟悉的土壕時一陣情切過度的昏厥,就軟軟地從斜坡上翻滾下去,跌落在大土壕裡。他看見小娥正朝他抿嘴勾眼笑著爬上炕來,右手伸到左腋下款款地解開一個又一個布圪塔紐扣兒,兩隻雪白的鵓鴿兒撲飛出來;她側身倚躺在他的身旁,把一粒搓撚得油亮的土填進煙槍小孔,倆人便你一口我一口地對抽起來;煙勁上足了,倆人便在火炕上折騰瞎鬧,破席上的一根蔑扡刺得他跳起來,趴在炕上撅起光溜溜的屁股,讓小娥捉著給他從皮肉裡挑出扡刺來……孝文從針刺的劇疼裡跳起來,一隻皮毛染著血污的白狗鳴嗚叫著縱起尾巴跳開了,回頭對他凝視一陣兒,便失望地叫了兩聲溜走了。他抱住腳一看,腳面上和腳掌上留著兩排對稱的洞眼兒,卻沒有血流出來,他猜想自己的皮肉裡大概擠不出一滴血了。他的心頭掠過一幅陰森恐怖的景象,那些被餓死的村道或廟台下的外鄉人,村裡人恐怕屍體變臭,就吆喝起幾個人把屍首拖到遠遠的坡溝裡,胡亂挖個土坑塞進去埋掉了。狗們隨後跟蹤而至,先是一條几條接著便擁來幾十條顏色各異的大狗小狗公狗母狗,圍著土坑扒挖,一當那無名死屍扒出來,狗們就瘋了似的撕扯噬咬,原上幾乎所有的狗全都變成了野狗,吃人的肉吃得眼睛血紅皮手上也染著血痕。白孝文幾次看過被狗們咬得白光光的人的腿骨,被撕得條條綹綹的爛衫爛褲,不由得一陣痙攣,又軟軟地躺倒在土壕塄坎下,一聲硌耳的車軸擦磨的嘶響傳來,有人趕車到土壕來取土,孝文瞅了一眼,便認出吆車的人是鹿三,不由地閉上眼睛。

  鹿三嗆著馬拉的木輪牛車進入土壕,拉緊木閘縛死閘繩,從車廂裡取下鐵鍁和鐝頭轉身走向塄坎土的當兒,瞅見蜷臥在旯旮裡的人,他見慣了餓殍臥道所以並不太驚奇,用鐝頭尖頭鉤拉一下腿腳,探試一下是死屍還是活物。孝文就支起胳膊揚起頭來,叫了一聲「三叔」。鹿三扔了鐝頭跨前一步蹲下身來,雙手扶著孝文的肩膀坐起來:「噢呀呀呀弄成這光景了?」孝文麻木許久的腦袋頓時活躍起來,他意識到自己現在的一言半語,都會以鹿三這個媒介一字不漏地傳達給父親,絲毫的怯弱和懊悔都會使父親得意。他不想讓他得意,於是就說:「這光景不錯,這光景美得很!」鹿三撇了撇嘴角兒:「想想你早先是啥光景,而今是啥光景?」孝文不假思索地說:「早先那光景再好我不想過了,而今這不景我喜悅我暢快。」鹿三聽了,緩緩地站起來退後兩步,和孝文之間形成一段距離,嘲弄他說:「你生裝嘴硬,你後悔來不及了!你原先人上人,而今臥蜷在土壕裡成了人下人!你放著正道不走走邪路,擺著高桌低凳的席面你不坐,偏要鑽到桌子底下啃骨頭,你把人活成了狗,你還生裝嘴硬說不後悔!你現時後悔說不出口喀!」孝文氣得顫顫抖抖:「呵呀三老漢!別人訓我罵我我倒是罷了,你也來訓我燒騷我,你算老幾?」鹿三冷笑著拍拍胸口,鄙夷地瞅著孝文:「我算老——三。甭看三老漢硬熬一輩子長工,眼窩裡把你這號敗家子還拾不進去!我要是把人活到這步光景,早撥一根求毛勒死了……還知啥人哩?」鹿三從地上撈起鐝頭,狠狠地照著塄坎挖起來,土塊嘩嘩嘩倒下來,擁堆在腳下,接著又換上鐵頭木鍁,裝滿一車土塊;再把鐝頭和鐵鍁架上車幫,牽著紅馬解開閘繩,臨出土壕的時候回過頭來,半是同情半是挪揄地說:「你要是沒有狼勁兒勒死,快到白鹿倉裡頭去,那兒今日放舍飯……」

  孝文仰躺地土壕氣得半死,串村溜牆根什飯時,熟人用白眼瞅他孩子喝狗咬他他都能做到心平氣和,料想不及鹿三竟會如此強烈地刺激起他的羞恥感,盛怒終於冷寂下去,腹腔裡似有一條蚰蜒的在蠕蠕拱動,接著一條變成二條三條無以數計的蚰蜒在空蕩蕩的腹腔裡翻攪攻掘,腦子裡盤旋著鹿三走出土壕時留給他的三個字:放舍飯。飯已經十分陌生,現在又變得十分切近十分鮮活十分生動。兩三天來水米不進,孝文早已沒有饑餓的感覺也沒有饑餓的脅迫,現在饑餓的感覺重新蘇醒,饑餓的痛苦又脅迫著他站立起來,到白鹿倉去吃舍飯:他的意志集中心勁強烈,拄著打狗棍子站立起來,走出土壕爬上慢道揚起頭來,弟弟孝武剛剛走到跟前,孝武是從鹿三口中得知孝文在上壕瀕死的消息,他說:「哥,回家吧!」

  「不回!」孝文昂起頭執拗他說。

  「你已經走到絕路了,再沒路可走了。」

  「你該想想,你咋能去搶舍飯?」

  「搶舍飯好!比討飯比回家吃你一碗飯都好!」

  「你不顧臉面……也該想想祖先!」

  「要臉的滾開……不要臉的吃舍飯去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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