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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田福賢當夜把麻包裡裝的銀元騰出來,埋到院子西牆根那棵合抱粗的香椿樹底下。他也沒有數數兒,用竹條擔籠象攬拾石頭瓦碴一樣把銀元倒進香椿樹下的深坑裡,點數兒已經沒有多少意思了。他接著在西原故居的房屋裡住了三天,謝絕一切前來問安的巴結的新朋友。只說他在外頭幹公事累得受不了了,需要在家裡養息幾天。第四天早上他騎馬回到白鹿倉,後晌召集起九個保障所鄉約和一些大村有影響的頭面人物的聯席會議,提出一條建議:「要求省府將共匪鹿兆鵬押回白鹿原正法。」得到與會者一致響應。田福賢第二天騎馬進省城去,闖這個機關奔那個衙門牙硬辭堅,申述白鹿原幾萬鄉民正當而又強烈的要求,把在白鹿原上滋生又在白鹿原上鬧事作亂的共匪鹿某押回原上就地正法;三天后,以賀耀祖打頭的三十多人的鄉民請願團一呼啦跪倒在省府門前,聲言不答應他們的要求就永遠跪下去絕不起來;國民黨滋水縣黨部書記岳維山被黨部召回城裡;他不僅不勸退鄉民而且說服省黨部鄭重考慮鄉民要求,如此一來不僅可以達到殺一儆百的效果,而且可以讓社會各界看看共匪作為是何等不得人心……鹿兆鵬被押回白鹿原來了。

  殺人場地選擇在縣立白鹿鎮初級小學的土圍牆西邊,離上牆五尺挖著一排七個深坑,七個被捆綁著的人面對牆壁,穿著顯眼的是唯一身著褐色袍衫的鹿兆鵬,他跪伏在中間,其中六個被宣佈為殺人搶劫截路擋道的土匪和賊娃子。選擇這兒做刑場再明白不過,這所學校是鹿兆鵬在原上煽動共黨革命的老窩巢,以示震懾。執行刑法的是白鹿倉的團丁,他們自級建以來第一次得到出風頭的機會,格外威武地站成一徘。槍聲響過,牆頭上冒起一片藍煙,七個人不見誰哼一聲就斃命了,他們的上下嘴唇鐵絲串結在一起。儘管石印的殺人通先貼到每一個村莊的街巷裡,仍然激不起鄉民的熱情好奇,饑餓同樣以無與倫比的強大權威把本來驚心動魄的殺人場景淡化為冷漠。

  鹿兆鵬已經被轉移到白鹿書院。田福賢玩了一個換人的把戲。在鹿兆鵬被押解回原之前,田福賢從縣監提回來六個死刑。說是以壯聲勢,其實是為了魚目混珠。鹿兆鵬被解回白鹿倉的當天晚上,只在那個臨時作為監房的小屋裡躺了不到一個小時,隨後就被悄悄抬上他父親親自趕來的騾馬大車,頂替他的替死鬼被強迫換上了他的長袍。「冷先生故伎重演,大車上又壘堆起十個藥材麻包,只不過沒有裝進銀元。而是掩蓋著一個死刑犯人。他們把車趕到原坡頭上,攙扶著兆鵬走進白鹿書院。朱先生接過人以後說:「你們走吧!再不要來了。」

  鹿兆鵬躲在白鹿書院連睡三天,輪番審訊整得他精疲力竭,種種民國新刑法整得他體無完膚,睡過三夭三夜才緩過精神,飯量驟增。師母朱啟氏給他精心調養,早起一碗雞蛋羹,午間是變換花樣的面,晚上熬下紅豆小米粥,他很快就調養得面色溫潤了。

  朱先生在他來到之前被縣府抽調去做賑濟災民的事,隔三錯五回書院來,回來時只問問他的身體恢復狀況就離開了,沒有一絲他閒談的意向。這一晚,朱先生回來了,他走進先生的臥室去告別,也向溫柔敦厚的師母表示謝意,他看見先生和師母在昏黃的油燈。下喝著一碗黑糊糊的東西,憑著氣味可以辨別出黑豆的苦澀,心藏的感激的話倒說不出口來。鹿兆鵬默默地坐下來,「我要走了。」師母說:「你能走得動?」朱先生沒有說話,用筷子攪著碗裡的黑豆慘兒。兆鵬做出一副輕鬆玩笑的樣子問:「先生,請你算一卦,頂卜一下國共兩黨將來的結局如何?」朱先生蕪爾一笑:「賣蕎面的和賣合絡的誰能贏誰呢?二者源出一物喀!」兆鵬想申述一下,朱先生卻竟自說下去:「我觀『三民主義,和『共產主義』大同小異,一家主張「天下為公』,一家昌揚『天下為共』,既然兩家都以救國扶民為宗旨,合起來不就是『天下為公共)嗎,合不到一塊反倒弄得自殺相戕殺?公字和共字之爭不過是想獨立字典,賣蕎面和賣合絡的爭鬥也無非是為獨佔集市!既如此,我就不在注重「結局」了……鹿兆鵬忍不住痛心疾首:「是他們破壞國共合作……」朱先生說:「不過『公婆之爭』,鹿光鵬便改換話題,說出一直窩在心裡的疑問:「我爸和冷先生救我我沒料到,田福賢怎麼會放過我?我想見他們一面……」朱先生說:「他們不想見你只給你捎來兩句話。把名字改了離開西安,不然救你的人全不得活。」鹿兆鵬說:「無須他們叮囑我也得這樣做,我在西安已難立足。還有什麼話?朱先生說:「田福賢讓冷先生問你一句話:如若你們日後真的得勢,你還能容得下他?」鹿兆鵬不禁愣住,緩過神來說:「讓他好好活著。我要是給活到他說的那種時候,一定要叫他看到,我們比他們更光明磊落!」朱先生說:「冷先生本人留給你的一句純系家事:給女人個娃娃。給個娃,他女子在你屋就能活下去,他自己在白鹿鎮也能撐一張人臉……」鹿兆鵬軟軟地坐下去,雙手抱住腦袋:「天哪!倒不如讓田福賢殺了我痛快!」朱先生說:「怎麼又變得如此心窄量小了?」鹿兆鵬猛然站起來:「我能豁出命,可背不起他們救命的債……先生。我走了,你老有話給我嗎?」朱先生淡然一笑:「我嘛只期盼著落一場透雨……」

  饑餓比世界上任何災給都更難忍受,鴉片的煙癮發作似乎比饑餓還要難熬,孝文跌入雙重渴望雙重痛苦的深淵,博大紛繁的世界已經變得十分簡單,簡單到不過一碗稀粥一個蒸饃或者一隻烏紫油亮的煙泡兒。當小娥掃了瓦甕又掃了瓷甕,把塞在窯洞壁壁洞裡包裹過鴉片的乳黃油紙刮了再刮,既掃不出一星面也捏撚不出一顆煙泡的時候,那個冬暖夏涼的窯洞,那個使他無數次享受過人生終權歡愉的火炕,也就頓時失去了魅力。八畝半水旱地和門房,全都經過小娥靈巧的手指撚搓成一個個煙泡塞進煙槍小孔兒,化作青煙吸進喉嚨裡。孝文從火炕上溜下來趿拉上鞋,剛跨出窯洞一步,小娥在喊:「你走了我咋辦?」孝文回過頭去:「我總不能引上你去要飯?等著,我要下饃給你拿回來。」他走出窯洞時沒有任何依戀,胸間猛然燃燒的饑餓之火使他眼冒金星鼻腔噴焰。孝文不加思索地往白鹿村東鄰最近的神禾村去,進了村子幾乎無暇顧及那些破爛低矮的門,端直走到神禾村頭家財東李龜年的青磚門樓下。李龜年看他撇了撇嘴角就走進門去,支使孫子給他送來一個豌豆面攪著麥子面的混面饃饃。孝文不大在乎李龜年撇拉的嘴臉,沉浸在咀嚼混面饃饃的香甜甘美之中。他斜倚在門樓下,一隻肩膀抵在門樓突前的青磚柱體上,雙手掬捧著那個泛著豌豆黃色的饃饃,腮幫上鼓起一個圓圓的蠕動著的圪塔。吃完以後,他小心認真地吸食撒漏在手心和指縫的饃渣碎屑兒,忽然記起小娥來,他頓時懊悔不迭隨即又寬宥了自己:「算咧算咧已經吃完了算咧!等下回要到手一定給她送回去!」當他轉到賀家坊賀耀祖家門樓下的當兒。正當午飯時間。賀耀祖家人報告了孝文來討飯的消息走出門來,親熱備至他說:「啊呀孝文!你扛在門樓下做啥?進屋進屋快進屋來!」孝文跟著賀耀祖走進門樓進入院庭,心裡想著,這回可以飽吃一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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