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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小娥從炕上下來勒好棉褲,在瓦盆裡洗著手,回眸對躺在火炕上的孝文說:「哥也今日個過年,你沒忘妹子也沒忘你,你給妹子送了五個罐罐兒饃,你猜妹子給你留著啥好的?」孝文不在乎他說:「肉包子肉九子躁子面不是?不稀罕!我就稀罕捉你那一對兒白鵓鴿兒!」小娥說:「保你稀罕!擱平常我不給你,今日個過年才叫你享一回福……你等著,等我擀好面,咱倆吃了長壽麵再給你。」孝文一骨碌從炕上跳下來,精光著身子抱住小娥,凍得直抖:「你倒說得我躺不住了,快拿出來讓我看是啥好玩藝兒?」小娥無奈又爬上炕,從窯窩裡摸出一杆煙槍來說:「你今日個嘗一口,保准過個好年。」孝文看見油光油亮的煙槍不禁一愣,接過那滑膩的紫黑色的煙管指尖上感到冰涼,腦子忽然浮出姑父朱先生授課時慷慨陳詞的面孔,那個永遠保持著平和敦厚儀容的朱先生講到禁煙時就失了常態。小娥在他面前半倚躺著,撕開一層油紙,用細鐵釺挑起一塊膏狀鴉片在三個指頭間揉搓,然後就按到煙槍眼兒上說:「等等,我給你點燈。妹子今日個服侍你過了好年。」連著讓孝文吸了三個泡兒,小娥象哄孩子一樣拍著孝文的肩膀:「好好睡,妹子給你擀面去。」

  孝文躺著,漸漸開始幻化,手臂舒展了腿腳輕捷如燕了,心頭似有一縷不盡的柔風漫過去再指過來,頭腦裡除去了一切生活的負累,似有無數的鮮花綠葉露珠滾動。案板上咯噔咯噔擀麵杖的響聲節奏明朗,小娥伸出胳膊推著擀杖前進又彎著手臂把擀杖拉回案邊的動作像是舞蹈。他輕輕一縱就坐起來穿好衣褲,自告奮勇地坐到灶下的柴墩上拉起風箱,快活地說:「妹子,你擀面我燒鍋,咱倆今日個過個夫妻年。」小娥歡蹦蹦地在案板上玩著擀杖,偌大須葉一會兒卷到餅杖上,一會兒又象揮舞一面旗字似的從擀杖上攤開到案板上,她勒著圍裙的腰即使穿著棉褲也不顯臃腫,豐滿的胸脯隨著擀面的動作微微顫著,渾圓的臀部也微微顫著。孝文忍不住嘻嘻他說:「哎呀妹子我又想了……」小娥說:「你是瓜娃子得了哪一竊?不看我正切面哩!」說著,把切好的細面攏到木盤裡托起來,放到鍋臺上,看看鍋裡氣兒上來了,就推出鍋蓋,嘩啦一聲把麵條撤進滾水裡,又伸過胳膊拉上鍋蓋。這當兒,她的優美幹練的動作撩得孝文忍俊不住,一隻手拉風箱杆兒,左手從下邊揪住褲腳猛力往下一抻,棉褲嘩地一下褪過膝蓋,伸手抱住她按倒在灶下的麥秸上。小娥急了:「哎呀面悶糊到鍋裡咧!」孝文說:「讓它糊去!」小娥說:「而今糧食敢糟踏?」孝文說:「一碗面不算個啥!」小娥無意損傷孝文的興致,仰躺在灶間麥秸上,一手撫著孝文的臉,另一隻手拉著風箱杆兒……

  孝文分得的三畝半水地和五畝旱地,前後分三次轉賣到鹿子霖名下,那八畝半水旱地裡有二畝天字地一畝半時字地三畝利字地二畝人字地。八畝半地所賣的銀元,充其量抵得上正常年景下二畝天字地的所得,臨到最後賣那二畝人字地的時候,孝文已經慌急到連中人也來不及請,直接走進白鹿鎮鹿子霖的保障所,開門見山地說:「子霖叔,那二畝人字地也給你吧,你就甭再推倭了!你憑良心給幾個(銀元)就是幾個我不說二話。」鹿子霖誠懇他說:「孝文你看,叔實在不好再要你的地了。我跟你爸一輩子仁仁義義的,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箍住我要賣地,日後我實在跟你爸都不好見面說話咧!」孝文急不可待他說:「俺爸是俺爸我是我。你不要的話,咱村再沒誰買得起,外村人嫌不方便也不要嘛,好叔哩我癮發了簡直活不下去了,你先借給倆銀元讓我上煙館子……」鹿子霖從腰裡摸出兩枚銀元來,看著孝文急不可待地轉過身,腳下打著絆腿走出保障所大門,沉吟說:「完了!這人完了!」

  鹿子霖走出保障所大門的鎮子上溜達,儘管年饉可怕,鎮上的糧食並不少,只是價高得嚇人。他裝作關心糧市上價錢的跌浮,很有耐心的和賣糧的主家交談著,用深陷在長睫毛叢中的眼仁兒掃瞅人頭攢動的糧市,尋找白嘉軒。根據他的判斷,孝文不久就會向他提出賣房的事,於此之前必須和嘉軒打個照面,為將來的下一步掃清障礙。窮人和富人現在都關心糧價的跌浮。白嘉軒醜陋的駝背進入他的眼睛,他做出完全無心而是碰巧撞見的神態先開了口:「呃呀嘉軒哥!碰見你了正好,我有句話想給你說——」白嘉軒揚起臉:「街道上能說不能說?」鹿子霖說:「能能能。也不是啥是非話嘛!我想勸你一句,你把糧食給孝文接濟上些兒嘛!總是爺兒們嘛!甭讓他三番五次纏住我要賣地,我不買他纏住不丟手,我買了又覺得對不住你……」白嘉軒咬著腮幫,完全用一種事不關已的腔調說:「這沒啥對不住我的。你儘管放心買地,他要踢地你要置地是你的跟他的事,跟我沒啥交涉。」鹿子霖更誠心地勸:「嘉軒哥你甭倔,親親的爺兒們,你不能撒手不管……」自嘉軒冷笑一聲反問:「管?你怎麼不管兆鵬?」鹿子霖噎得反不上話來。白嘉軒轉過駝背就把手伸進一條糧食口袋裡抓摸著麥子看起成色來了,鹿子霖不露聲色地在想,你頂我頂得美頂得好;你不管了好!我就要你這句話!

  孝文頭一回賣了地,和小娥在窯洞裡過了個好年,臨走時把一撂銀元碼到炕席上:「妹子你給咱拿著。」把一小半留在身上回到家裡。媳婦向他要賣地的銀元:「你裝在身上不保險,我給咱鎖到櫃裡,接不上頓兒了買點糧,日子長著哩!」孝文說:「放心放心放一百二十條心!銀元我裝著你甭管。你日後啥事都甭問甭管。」兩個孩子由白趙氏引去吃飯,孝文成天不沾家浪逛著摸不清影蹤,只有她一個人在屋裡忍饑挨餓,婆婆仙草時不時背過公公塞給一碗半勺,她饑腸轆轆卻難過得吃不下去。有一晚,她鼓足勇氣向孝文抗爭:「地賣下的銀元不論多少,不見你買一升一鬥,你把錢弄了啥了?」白孝文眼睛一翻:「你倒凶了?倒管起我來了?」媳婦說:「我凶啥哩我管你啥來?我眼看餓死了,還不能問你買不買糧?」白孝文冷著臉說:「不買。你要死就快點死。你不知道死的路途我指給你:要跳井往馬號院子去,要跳河跳崖出了村子往北走,要吊死繩子你知道在哪兒掛著……」媳婦急了:「我知道你盼我死、逼我死、往死裡餓我。我偏不死偏不給你騰炕,你跟那婊子鑽瓦窯滾麥秸窩兒,反正甭想進我的門上我的炕!」白孝文涎下臉說:「你管不著。你不死我也睜眼不盯你。」說罷就抽身出門去了。隨後有一夜,孝文和小娥在窯裡炕上一人一口交口抽著大煙,他的媳婦找到窯門外頭,跳著罵著。孝文拉開窯門,一個耳光抽得媳婦跌翻在門坎上。媳婦拼死撲進窯去,一把抓到小娥擋裡,抓下一把皮毛來。孝文揪著媳婦的頭髮髻兒,兩個嘴巴抽得她再不吼叫喊罵了,迅即象拖死豬似的拖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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