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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孝文硬著頭皮進上房東屋,羅囉嗦嗦向奶奶白趙氏訴說,分家時父親分給他的糧食可以接上秋收,可是秋天絕收了,來年的麥子也沒指望了,整個一個冬天喝稀糝子湊合到臘月,年是實在過不去了……他哀告奶奶給父親說一句:「借些糧。」白趙氏正想趁機教訓一下孫子,你看看你弄成啥光景了?白嘉軒從對面的西屋已經聽見,大聲說:「你就甭開這個口!」白孝文再沒說話就從奶奶的屋裡退出來回到前頭門房。白趙氏對著西屋說:「你的心不是肉長的是滋水河裡的石頭!」白嘉軒走進門來:「媽,你明日把那倆碎崽娃了引到後頭來。」

  孝文向父親借糧傷臉以後就把兩畝水地賣掉了。白嘉軒得知這個消息後氣得吃不下飯,指令孝武把孝文叫到後院正廳來。孝武走進前院門房東屋說:「哥!咱爸叫你。」孝文仰躺在炕上只扭了一下頭:「我不去。」孝武端直站著:「咱爸叫你你也不去?」孝文說:「後院廳房我不去,再不去了。」孝武威脅說:「那讓老人求到你的門下?」孝文猛然從炕上翻起身來跳到炕下:「你甭跟我耍威風!誰愛來不來我不稀罕!我也沒拿你啥沒借你啥沒欠著你的啥!」孝武不動聲色他說:「哥你看你成了什麼樣子?說話處事還象不象個兄長的?」孝文正想說出更辛辣的話,泄一泄沒借著糧食的怒氣,也殺一殺弟弟的神氣。不料父親在院子裡喝斥:「孝文你出來!」孝文趿拉上棉窩走到院子,就看見漆黑的院庭裡站著父親的佝僂的形體。白嘉軒劈頭問:

  「你把水地賣了?」

  「賣了。」

  「賣給誰了?」

  「誰給錢多就賣給誰。」

  「我聽說賣給鹿子霖了?」

  「子霖叔有錢也有糧食,旁人買不起。」

  「這地是在你爺手時置下的,你不能賣!」

  「眼下這地分給我是我的。我想活命就得換一把糧食。」

  「這二畝水地你賣了多少錢?」

  「正說著哩!價官還沒說死撂倒哩!」

  「你甭說了,這地你賣給我,我給你雙價。」

  「那不行,大丈夫出言駟馬難追。你給我錢再多也不能收回我的話了。」

  黑暗裡一聲嘯響,白孝文應聲一個趔趄跌倒在地,父親手中的拐杖抽擊到他的臉上,繼之又砸到他的大腿上,白孝文卻感到了一種報復的舒暢,從地上緩緩悠悠爬起來走進屋去,咣一聲插上門閂,把父親和孝武冷晾在院子裡。孝武挽扶勸慰著父親,走回後院廳房去了。孝文繼續恢復仰躺在炕上的睡姿,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對女人說:「好咧好咧!從今往後再沒有誰來管我了!」

  這一年的春節新年是孝文所能記得的最暗淡無趣的一個新年,白鹿原上遠遠近近的大村小寨,聽不到鑼鼓聽不見喧鬧只零三碎四的幾聲炮響。正月初一的晌午,孝文到白鹿鎮的饃鋪裡買了五個白生生的罐罐兒饃,蹲在饃鋪的臺階上吃了向饃鋪掌櫃討了一壺茶喝,算是自己給自己過了個年。孝文吃罷又挑了五個揣進懷裡,繞道白鹿村後巷朝村子東頭走去。村巷裡男男女女拖著孩子往祠堂彙集,饑荒之年也不能少了給祖宗點一柱香叩三個響頭。孝文走進小娥的窯門噓聲嗔氣地說:「妹子年好,哥給你拜年來了!」小娥正在案板上揉麵團回過頭說:「你心裡想妹子了,嘴裡可說是給妹子拜年拜年,拿的啥禮物?「你把哥的好心冤屈咧!」孝文從懷裡掏出一個又一個點著紅花的罐罐饃,擺到案板上說,「人家到飼堂拜祖宗哩!全村就剩下咱舍娃子天不收地不管,咱倆你拜我拜你過個團圓年!」「這麼說哥你坐火炕上等著——」小娥笑了,「妹子給你擀面澆臊子。臊子面香著哩等一會兒再吃。」孝文說:「我已經吃飽了。你先吃饃壓壓饑。咱先弄一回哥想死你咧!」「不成不成我手上沾著面!」小娥搖頭。「又不用手……」孝文把小娥抱離案板走向火炕……

  孝文對第一次在小娥身上能夠做到得心應手的事記憶難泯。那是要他挨過刺刷抽打之後一個半月的一天後晌,第一次走出街門就端直走進田小娥的窯洞。小娥一驚一愣:「你大白天到我這兒來不怕人看見?」白孝文說:「過去怕人看見現在不怕了,誰愛看就看。」小娥這時候才回過神兒來問他傷勢好了沒有,捋起袖子看他胳膊解開胸口兒看他的胸膊。孝文攬著她的腰淩空把她托起來放在炕上。動手解她的偏襟紐扣兒:「哥在炕上躺了半個月啥不想,就一門心思想著你這一對白鵓鴿兒。」小娥象蛇一樣緊緊纏抱著孝文,淚花婆娑口齒喃喃著:「好哥哩你到底傷得咋個象況……我不得見又不得問……妹子心疼你都快要瘋了………小娥說著,突然翻起身來,雙手捧著孝文的臉頰,驚詫地問:「哥也你今日……行了?」孝文得意地抹一抹脖子上的細汗:「這下你再不笑話我是蠟做了矛子了吧!」倆人被這個奇異的變化鼓舞著走向歡樂的峰巔。自從破爛瓦窯開始一直到被捆到祠堂槐樹上示眾,他都無法克服解開褲帶不行了勒上褲子又得行了的奇怪的痼疾,今天才第一回在小娥面前顯示了自己的強大和雄健。小娥仍然解不開好奇:「過去到底咋麼著是那個怪樣子?今日個咋著一下子就行了好了?」孝文嘲笑說:「過去要臉就是那個怪樣子,而今不要臉了就是這個樣子,不要臉了就象男人的樣子了!」太陽光從窯土坎上移到樹稍上,直到窯裡完全黑暗下來,倆人都沒有離開火炕,一次又一次走向歡愉的峰巔,一次又一次從峰巔跌下舒悅折穀底,隨之又醞釀著再一次登峰造極……那時候白嘉軒正領著取水的村民走進峪口朝龍潭進行悲壯的進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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