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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孝文媳婦在白家的稱呼是大姐兒。大姐兒獨自一人躺在四合院門房東屋的炕上,家徒四壁,裝糧食的瓷缸和板櫃,早在踢地之前被孝文搬到鎮上賤賣了,屋裡只剩下炕上的兩條被子和炕下腳地上的一條長凳。她的通身已經黃腫發亮,隱隱能看見皮下充溢著的清亮的水,腿上和胳膊上用指頭一按就陷下一個坑凹,老半天彈不起不來。她的臉上留著一圪圪烏青紫黑的傷痕,那是孝文的拳頭,砸擊的結果。她已經沒有饑餓的感覺,阿婆讓孝武媳婦二姐兒端來的飯冷凝在碗裡。她想跟阿公說一句話,卻揣度阿公肯定不會進入她屋子,於是就打定主意去找他,她準確地預感到自己即將完結。西斜的日頭把後窗照明亮如燭。大姐兒聽見阿公熟悉的腳步走過門房明間走到庭院就消失了,她的心裡激起一股力量,溜下炕來在鏡子前朧梳一番散亂的髮髻,居然不需攀扶就走到了廳房,站在阿公面前:「爸,我到咱屋多年了,勤咧懶咧瞎咧好咧你都看見。我想過這想過那,獨獨沒想過我會餓死……」白嘉軒似乎震顫了一下,從椅子上抬起頭撥出嘴裡的水煙袋,說:「我跟你媽說過了,你和娃娃都到後院來吃飯,」大姐兒說:「那算啥事兒呢?再說我也用不著了。」說罷就轉身退出門來,在蹺過門坎時後腳絆在木門坎上摔倒了,從此就再沒有爬起來。自嘉軒駝著背顛過去,把兒媳的肩頭扶起來,抱在臂彎裡。大姐兒的眼睛轉了半輪就凝滯不動,嘴角扯了下露出一縷羞怯。白趙氏仙草和二姐兒全都聞聲奔過來。孝武四處奔走,找不見孝文。

  孝文剛剛辦完賣房的手續,三間門房全部賣給鹿子霖,把所得的銀元順路撂在小娥的炕頭上,直到半夜回來,看見停放在燭光裡的媳婦的僵屍,猛然站住腳跨不動腿了。他根本沒有想到她真的會死。她結實有勁沒有生過大病。她胳膊上的肌肉象男人一樣結塊兒,大腿和小腿和瓷實梆硬。他忽然想到她曾經教他做床第上的事的情景,心裡一軟,這個他已經不喜歡的人現在死了。弟弟孝武走到跟前說:「哥!你作孽了!」孝文沒有動。弟弟又說:「明日個人殮時她娘家人來鬧事的話,你出面跟人家回話。」孝文仍然沒有動。孝武忍不住恨聲說:「紮你一錐子都紮不出血了!」

  持久的饑餓的大氣把包括死人這樣至為重大的事都壓迫得淡化了。死人早已不再引起特別的驚詫和家人的過分悲痛,而白嘉軒家裡也餓死了人,在村中還是造成大嘩,所幸的是大姐兒娘家的人似乎對出門多年的姑娘感情淡漠,只派大姐兒最小的弟弟前來弔孝人殮。那個被餓得東搖西晃的弟弟幹嚎過幾聲之後,就抓起大碗到鍋裡撈面澆躁子蹲在臺階上大吃起來。為了顧全影響,白嘉軒讓孝武出面幫助孝文完成了喪葬之事,著眼點在鄉親族人的口聲本不在孝文,埋葬大姐兒之後,孝文真正成了天不收地不攬的遊民,早晚都泡在小娥的窯洞裡,倆人吃飽了抽大煙抽過癮了就在炕上玩開心,使這孔孤窯成為饑荒壓迫著的白鹿原上的一方樂上。

  「給我帚個忙。」鹿子霖邀請來了鹿姓本門十多個年輕後生,向他們吩咐了到白家去拆房的事,用軟綿的饃饃的和煮成糊塗的麵條招待他們飽吃一頓,然後叮嚀說:「你們去只管拆房甭說二話。白家沒人出來阻擋你們就儘管拆,要是有人出面攔擋,滿倉倒兒你回來叫我。」十多個小夥夢想不到今天有機緣給肚子裡填滿了正正的糧食,精神頓然煥發,甭說拆房,叫他們前去殺人也無不可。滿倉領著他們出門了。鹿子霖最後叮囑一句:「不准起哄鬧事。」

  鹿子霖坐在祭旁的椅子上抽水煙,得意中不無緊張,期待著滿倉飛奔回來請他出面。可是連著抽完三袋水煙,仍不見滿倉回來,難道白嘉軒父于對拆房這種面皮的事也無動於衷?直到街門口咚一聲木料著地的響聲,他按捺不住急急走到街門口,把兩個抬一根木料的侄兒叫進門來問:「有沒啥響動?」一個侄兒說:「沒沒沒,孝武蹦出來擋將,滿倉哥剛下梯子準備回來叫你,他爸出來把孝武拉回去了。滿倉哥又上了梯子……」另一個侄兒補說:「孝武張頭張腦的挺凶,他爸出來還笑著說:「快拆快拆,拆了這房就零幹了,咱一家該著謝承你子霖叔哩……」隨後才拉著孝武進後院去了。」鹿子霖從街門口踱回廳房祭桌跟前,重新裝上一袋水煙,吹燃火紙的時候,繃緊的心裡有點洩氣,難道我沒尿到他的臉上尿到空溝裡去了?

  白嘉軒家的反區實際很難揣摩,白嘉軒的廳房上屋裡聚著白趙氏白吳氏以及孝武和他媳婦二姐兒.更多的是本族近門的弟兄和侄兒們,他們義憤填氣恨難平,眾口一詞再三反覆強調著同一個意思:鹿子霖不是買房是揭族長的臉皮!鹿於霖揭掉的不單是族長的臉皮是在白姓人臉上尿尿!白嘉軒只顧咂著水煙袋。白趙氏說:「孝文使喚了他多少錢咱還多少,房子不能拆。」仙草悲憤他說:「我咋麼要下這個踢地賣房的敗家子!」孝武說:「爸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族人侄兒們隨著孝武哄哄起來:擋了他看他要咋?叫鹿鄉約出來說話看他咋說?砸斷他的腿拐兒再說!白嘉軒賜住眾人:「你們生的哪路子氣煽的哪門子火?子霖買房掏了錢立了契約合理合法:再說是孝文箍住人家要賣房你們怪人家子霖的啥錯兒呢?回去回去快都回去。」他毫不留情地斥退下眾人,只留下自家人在周圍時才說:「我難道連這事的輕重也掂不來嗎?揭我臉皮我還不知道疼不覺得羞嗎?」大家都不言語了。白嘉軒問孝武:「除了攔擋除了打架,你看還有啥好辦法呢?」孝武悶頭不語半響,猜摸父親的心意,說:「爸爸!他今日拆房,我明日個搭手準備蓋房,把門房再蓋起來,還要蓋得更體面,」白嘉軒在桌於上拍了一巴掌:「這就對了!一拆一蓋,人就分清了誰是孝文誰是孝武,祖宗神靈也看見誰是白家的孽子誰是頂樑柱!」白嘉軒掃視一眼白趙氏仙草二姐兒最後盯住孝武說:「人說宰相肚裡能行船。我說嘛……要想在咱原上活人,心上就得插得住刀!」

  陡到滿倉領著人把木料磚頭瓦片全部拆光送走,又挖下了木格窗子和門板,白嘉軒恰當此時走到前院,瞅一眼殘垣斷壁和滿地狼藉的土坯碎磚,把正在殿后查巡的滿倉叫住,客客氣氣朗聲問著「滿倉你們拆完了?」滿倉不好意思地笑答:「完了完了……伯。」白嘉軒說:「你再看看還有啥東西沒拿完?」滿倉依然笑容可掬地答:「沒咧沒咧啥也沒咧……伯。」白喜軒卻認真地說:「有哩!你細看看。」滿倉乾笑起來:「伯你耍笑侄兒哩!不用細看……」白嘉軒加重聲色喝住轉身欲走的滿倉:「你甭走。你把東西沒有拿完不能走。你蹲下仔細想想,啥時候想起來再走。」說著雙手拄著拐杖,緊緊盯住滿倉。滿倉怯著族長伯伯真的蹲下來不敢走了。街巷裡不一會使聚集起來一夥兒看蹊蹺的事。白嘉軒心裡卻道:「我看你鹿子霖還不閃面兒?」

  鹿子霖來了。聽到滿倉被白嘉軒扣留的消息就趕來了,雙手打著躬抱歉的說:「嘉軒哥我本該早來說給你說一聲,保障所來了上頭的我脫不開身……滿倉你咋搞的?說啥衝撞你伯的話啦?還不趕快賂禮……」白嘉軒把拐杖靠在肩頭,騰出手來抱拳還禮:「子霖呀我真該謝承你哩!這三間門房撐在院子楦著我的眼,人早都想一腳把它踢倒。這下好了你替我把眼裡的楦頭挖了,把那個敗家子攆出去了,算是取掉了我心裡的圪塔!」鹿子霖原以為白嘉軒抓滿倉的什麼把柄兒尋隙鬧事,完全料想不及白嘉軒這一番話,悻悻地笑笑說:「孝文實在箍得我沒……」白嘉軒打斷他的話:「孝文箍住你踢地賣房我知道……我叫滿倉甭走,是他給你把事沒辦完哩!」鹿子霖說:「還有啥事你跟我說,兄弟我來辦。」白嘉軒說:「你把木料磚瓦都拿走了,這四都牆還沒拆哩!你買房也就買了牆嘛!你的牆你得拆下來運走,我不要一塊土坯。」鹿子霖心裡一沉,拆除搬走四面牆比不得揭椽溜瓦,這十來個人少說也得幹三天,這些餓臭蟲似的侄兒們三天得吃多少糧食?他瞅一眼街巷裡看熱鬧的人,強撐著臉說:「那當然當然……」白嘉軒仍然豁朗他說,「你明天甭停,接著就拆牆,越早越快弄完越好!咋哩!門戶不緊沉喀!再說……我也搭手想重蓋房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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