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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走進秦嶺峪口,沿著一條越走越窄的山路繞著山梁行進,路邊的青草被絡繹不絕的取水的人馬踩踏倒地,拓寬了道路。天麻黑時,白嘉軒和他的族人村民終於走到黑龍潭了。潭約一丈見方,深不可測,藍幽幽的潭水平靜不興,上無來水,下不泄流,黑龍潭是從地下連通東海西海南海北海的一隻海眼,四海龍王每年都通過這條通道到山裡來聚會。潭的四周全部是石崖青石,西邊凸出前撲的石崖上,穩穩當當蹲踞著一座鐵鑄的獨廟,鐵頂鐵牆渾然一體,沒有誰能解釋這鐵廟是在崖上就地鑄成的,還是在平原上鑄成以後抬上崖頂的。鑼鼓傢伙圍著潭沿敲著,火銃子又是九聲連響,人們擇地而跪,一律面對鐵廟。白嘉軒早從架上下來走到潭邊,口咬嚼釺把住上邊抖下來的繩索,腳踩石壁上的凹窩爬上崖頭,一步一拜一個長揖一個響頭,一直磕進鐵廟,點蠟燒香梵表。四面鐵壁上鑄塑著四條龍,白嘉軒面對西邊鐵壁叩拜在地:「弟子黑烏梢拜見求水。」就連叩三個響頭,從腰裡解下一隻細脖兒瓷罐,在燃燒著的香蠟表裡繞過三匝,退出鐵廟,用細繩吊放到潭裡飄著。白嘉軒背對鐵廟,其餘的人了都一律改換拜跪方向背向水潭,鑼鼓傢伙也收了場,不准說話不准咳嗽不准放屁,一片屏聲斂息的肅穆氣氛,等待西海龍王賜舍給西海黑烏梢珍貴的水,星全以後,交過夜半,山裡梢林掀起一陣騷嘯,靜跪在地的人全都凍得抖抖嗦嗦牙齒磕碰,猛然聽得潭裡傳出「咕咚」一聲水響。白嘉軒朗聲誦道:「龍王爺恩德恩德恩德!」跪伏在地的人一齊跳起來,丟棄了頭上的柳條雨帽和蓑衣,把身上的衣褲鞋襪全部剝光,表示他們全都是海中水族是龍王爺的兵勇,圍著龍潭足起來蹦起來唱起來:「龍王爺,菩薩心;捨下水,救黎民……」銃聲撼震靜寂的山谷,鐵鑄獨廟發出錚錚嗡嗡的回聲,鑼鼓傢伙再次敲起來。白嘉軒抽動繩子從潭裡吊起瓷罐,抱在懷中,眾人把擺在鐵廟裡的供品,用細面做成的各種水果和油炸的麻花做子一齊拋進潭中。

  取水的人回到白鹿村已經是第二天早飯時間。白嘉軒走進關帝廟,把盛滿清水的瓷罐兒雙手敬獻到關老爺足下,剛作完揖拜跪下一條腿撲倒在地人事不省。眾人慌忙從他腮幫上抽下鋼纖兒,用香灰和黃表灰塞住穿透的兩個窟窿,抬回四合院裡去,用剛剛吊上來的井水擦洗了手心腳心心窩和後心,又給灌下一碗涼絲絲兒的井水,白嘉軒呼喇一下睜開眼睛,奇怪地瞅著圍在爐上炕下的家人和族人,似乎剛剛從西海龍王那裡歸來而不曉塵世發生過什麼。白嘉軒猛然瞅見站在他身子後首的鹿三:「三哥!你把牲口喂飽了沒?」

  直到取回來的那只細脖瓷罐裡的潭水在關老爺的腳下完全乾涸,雨卻仍然沒有下。人們再也無法忍受等待的焦慮,懷著最後的希望把麥子撒進乾裂的土地,犁鏵翻起乾裂的上層,躥起一股股黃色法煙。麥粒比穀粒更快的粉化了,真正出現了一畝一苗的奇觀,那一棵希罕的麥苗是在牛尿裡僥倖出土的,乾旱延續到臘月,落下一場多年不見的大雪,凍死了白鹿原上的柿子樹,老樹新樹幾乎無一倖免。原坡楞上和莊稼院裡的柿子,有的個大如碟,有的人四棱突起,更有給皇帝進貢久盛名的火晶柿子,現在全都在一個冬天裡絕殺斷種了。大雪後接著是持續的冬旱的奇寒,積雪不經融化而逐漸風乾了。當春天到來的時候,原野上一片精赤,不見麥禾也不見青草,滿眼是枯死的柿樹枝幹。想種點蘿蔔也不進籽兒,柿可當食,蘿蔔亦可救生,老天爺連一絲兒生存的機緣都不給白鹿原上的鄉民。乾旱僵持過春天又延續過夏天,當一場隔年不見的透雨降下的時候,人們已經不大關心或者無心操持秋田播種的事了,種籽沒有了,耕牛也沒有了。曠年持久空前未遇的大旱造成了聞所未聞曠日持久的年經,野菜野草剛挖出地皮被人們連根挖去煮食了,樹葉剛綻開來也被捋去下鍋了。先是柳樹楊樹,接著是榆樹構樹椿樹,隨後就把一切樹葉都煮食淨光了,出一茬捋一茬。榆樹葉是所有樹族中的佼佼者,捋了樹葉又扒了樹皮,剔掉粗皮留下內瓤,剁成細未兒和水熬煮,就變成又粘又稠的絕佳的糊糊。白鹿原上的榆樹是繼柿樹之後來的又一個家族。餓死人已不會引起驚慌詫異,先是老人後是孩子,老人和孩子似乎更經不住饑餓。餓死老人不僅不會悲哀倒會慶倖,可以節約一份吃食延續更有用的人的生命。只有莫名其妙的流言才會引起淡弱的興趣,一個過門一年的媳婦餓得半夜醒來,再也無法人睡,撞摸身旁已不見丈夫的蹤影,懷疑丈夫和阿公阿婆在背過她偷吃,就躡手躡腳溜到阿婆的窗根下偷聽牆根兒,聽見阿公阿婆和丈夫正商量著要殺她煮食。阿公說:「你放心度過饉爸再給你娶一房,要不咱爺兒們都得餓死,別說媳婦,連香火都斷了!」新媳婦嚇得軟癱,連夜逃回娘家告知父母。被母親哄慰睡下,又從夢中驚醒,聽見父親和母親正在說話:「與其讓人家殺了,不勝咱自家殺了吃!」這女人嚇得從炕上跳下來就瘋了……危言流語象烏鴉的叫聲一樣令人毛骨悚然。

  當這場年饉剛剛註定要來的先一年初冬,白鹿村在渭北以及在當地鄰村熬活兒的長工漢們紛紛回到自家屋裡來,即使不大仁義的主家也都提前付給他們全年的工價,讓他們在離年終之前的二個多月就下工回家了,起碼可以省下一個人的口糧。鹿三在街巷裡看見這些提前下工回歸的兄弟哥們就想到自己。在麥子斷定不能出苗以後,瞧著牲畜市場日漸下跌的行情,白嘉軒果決地賣掉了青騾和犍牛,只留下一匹騍馬。這不算是多麼聰明的舉措,誰也能謀劃得出來,一頭牛或一匹騾子一年間吃下的精料——豌豆和夫皮,也許可以換回五頭牛和五匹騾子。除了糧食集集冒漲,其餘百物牲畜棉花木料布匹雜貨以及土地天天往下跌價,女子訂親的聘金也跌過大半。在可怕的饑荒年剛剛露出暴虐先兆的時候,各色糧食一下就被推到至高無上的權威地位,任何東西包括人本身都不得不俯首臣不得不跌價再跌價了。小麥無苗,冬天不用上糞了;棉花旱死了,軋花機也甭招徠彈花主顧了;牲畜賣掉了,剩下一匹馬浮不住一個人專門餵養;整個一個冬天和春天都將閒適無活兒,自己閑吃靜坐在人家屋裡怎麼好意思呢?他深信白嘉軒絕不會象村中那些長工的主家那樣打發他提早下工,需得自己說話辭別而不能賴著主家來攆出門去。晚飯後,鹿三抹了抹嘴巴點燃旱煙袋,爽聲朗氣他說:「嘉軒,我今黑回去呀。」白嘉軒平和地說:「回你回喀!有啥事你儘管辦。今年冬裡沒啥緊活路喀!」鹿三料定主家理會錯了自己的原意,就挑明瞭說:「我明日再不來咧!」白嘉軒依然平和地說:「我剛才說了嘛!何止明日?三天五天你儘管走。」鹿三更透徹他說:「從明日往後,我再不來了我下工咧!」白嘉軒這才從椅背上欠起身子:「那咋麼了?半路上你就走了不來了?離過年還遠著哩嘛!」仙草聽見了也湊到桌邊問:「三哥你犯了俺屋誰的心病咧?你倒是明說怎麼能走哩?」鹿三連忙解釋:「地裡也沒啥活兒屋裡也沒啥活兒了,我白吃閑坐著不自在喀!」白嘉軒說:「你走了倒是自在了,可把不自在丟給我了!」鹿三愣怔一下。白嘉軒接著說:「為了省一份口糧攆你出門,人會說我啥話哩?我心裡能不自在嗎?」鹿三忙說:「不是這話!是沒活幹了閑下,這誰都看得見的事,不會胡說的。明年春上要是落下透雨地裡活兒開場了,我不用你叫就來了。」白嘉軒冷下臉說:「三哥你聽著,從今往後你再甭提這個話!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我吃稠的你吃稠,我吃稀的你吃稀;萬一有一天斷頓了揭不開鍋了,咱弟兄們出門要飯搭個夥結伴兒——」鹿三咽了一口唾液,粗大的喉圪節猛烈地滑動了兩下,沒有話說了。白嘉軒隨之輕俏地說:「沒活兒幹了你就歇著睡著,歇夠了睡膩了你就逛去浪去!逢集了逛集沒集時到人多的地方去說,耍糾方耍狼吃娃耍媳婦跳井,說了耍了再歇再睡……你甭瞪眼!兄弟我不是給你撇涼腔是說正經話:天殺人人不能自殺。年饉大心也就要放大。年饉大心要小了就更遭罪了。」鹿三覺得眼裡快要忍不住流淚,沒有說話就轉身出了院子進了馬號。直到新年春節前的祭灶日到來時,他又一次下定決心,這回下了工明年再不來了,實在不能再進白家門白吃閑坐了。

  鹿三離開白家的前一晚,孝文硬著頭皮向父親提出借糧,白嘉軒拒絕了。這件事更深地刺激著鹿三。正月十五一過,不見鹿三來上工,白嘉軒走進鹿三矮淩亂的兩問廈屋:「跟我走,三哥。甭說我,自你過年走了紅馬日夜叫唏,要你喂它哩!旁人添草拌料它不悅意吃喀!」鹿三的喉圪塔又猛烈的滑動了兩下,跟著白嘉軒回到馬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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