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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白鹿原剛剛潮起「忙罷會」的慶賀氣氛和升平景象一下子低落了,一些準備演戲的村莊紛紛改變了主意,沒有心思和興趣組織唱戲的事了。「忙罷會」開始籠罩上恐怖的氣氛。白狼的傳聞再度神秘地流傳。遭幼後的第二天早晨,鹿家和白家的街門上都發現了土匪留下的手跡:「白狼到此。」新老親戚見面以後沒有多少興致交談收成,白狼的種種傳聞在酒席茶桌上成為熱門話題。搶劫白鹿兩家的白狼和燒毀白腿烏鴉兵糧台的白狼有及只吮血不食肉的白狼被連結在一起,有人說在峪道裡看見過一對脫皮掉毛的老白狼引著一大群狼子狼孫,騷擾搶劫時像兩腿的人,遇到抵抗打擊時全現出四條腿逃竄了。

  漩渦的中心反倒是平靜的,白嘉軒已經清醒過來,接受冷先生的悉心治療。治療分兩套措施同步進行,每天早晨空腹時和睡覺前煎服湯藥,間隔一天由冷先生親自給腰部傷位上裹纏膏藥。白嘉軒不能翻身轉腰,死死地仰躺在炕上接待前來看望他的親戚好友和鄉鄰族人,他沒有憤恨沒有傷感甚至連劇烈的痛楚也不呻喚出來,平靜淡漠地接受熱切意誠的問候和安慰。七八天以後,腰傷剛見明顯好轉,背上和臀部壓出的褥瘡紅腫化膿引起高燒,白嘉軒幾次燒得昏迷。仙草整天侍候在炕邊端屎端尿擦洗身子,仍然沒有能夠阻止褥瘡的發生。冷先生重新開了藥方主治高燒,給褥瘡配製了外敷藥面兒,白嘉軒終於從又一次危機裡緩活下來,顯然變得十分虛弱了。他微微喘著氣對孝文說:「你整天立在炕跟前做啥?該死的話你立在這兒也不頂啥喀!你該弄啥快弄啥。」孝文顯得憂愁而又西惶,那個破爛磚瓦窯的景像克化不開的積食整得他心虛神移痛苦不堪。白嘉軒以為兒子為自己煎熬操心,就問:「咱村過會的日子快到咧。給戲班子磨面買菜的事安頓停當了沒?」白孝文說:「現在還演啥戲哩!我跟麻子紅把戲退咧:」白嘉軒瞪著眼問:「誰叫你退戲?」孝文解釋說:「咱家遭了難,子霖叔家剛剛過罷喪事,誰還有心演戲湊熱鬧?我跟子霖叔商量了就說算咧不演戲咧。」白嘉軒擺一下頭嘲弄地笑了:「說定要演的戲就要演不能退。你把你子霖叔叫來我跟他說。」

  鹿子霖頭上綰著守孝的白布圈來了。白嘉軒說:「子霖,你聽我一句話,這戲一定要演,底裡嘛緩後我再給你說。」鹿子霖還陷在深沉的悲痛和仇恨裡,對演戲仍然提不起興趣。白嘉軒說:「土匪正是想看你我的哭喪臉兒哩!明白吧?偏給他個不在乎的笑臉。明白嗎?」

  所有親朋好友包括田福賢前來看望的時候,白嘉軒都保持著一種不失體面的大家風範,惟有姐夫朱先生走進來時他顯得難以抑制的動情。他不顧朱先生和家人的百般勸阻,硬是要坐起來,疼得他滲出一頭虛汗,才在妻子仙草墊給他的被子上斜倚起來。白嘉軒開門見山地說:「哥呀,你甭聽人說白狼長白狼短的混話!不是白狼是黑狼——」朱先生雖然明智,卻一時解不開白狼黑狼的隱喻。白嘉軒就一語道破:「這是黑娃做的活!」朱先生不由一驚。

  白嘉軒清清白白記得,土匪得手後大搖大擺走出後門時,一個土匪像記起一件未辦完的事一樣返身又走進後門,順手從後門背後撈起了那榆木杠子走到他的跟前,在掄起杠子之前,那個土匪說:「你的腰挺得太硬太直了!」對這句似乎耳熟的話來不及回憶對證,他腰裡就挨了致命的一擊昏死了。白嘉軒經冷先生搶救活來後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那個土匪攔腰抽擊之前的那句話,他努力追尋關於這句話的記憶,終於想到了鹿三。等到在他炕前只有鹿三一個人的時機裡,白嘉軒像聊閒話那樣不經意地問:「三哥,你記得不記得有這回事?黑娃逃學,我給他買了筆墨紙硯叫他念書,他給你說了一句『我嫌嘉軒叔的腰挺的太硬太直』。有這活沒這話?」「有有有,那驢日說過不止一回哩!」鹿三說:「我叫他來給牛割草他說過這話。我叫他替我來頂工,他硬要跟嘉道到渭北去熬活就是不上這兒來,還是那句話:『我嫌嘉軒叔腰挺的大硬太直我害怕。」你這會兒咋想起這話了?」白嘉軒閉上眼睛似乎很疲憊地說:「我躺在炕上腦子閑了亂想哩!」……白嘉軒向姐夫朱先生詳細說了他的確鑿無疑的證據:「土匪白狼就是黑娃!」

  「噢!這下是三家子爭著一個鏊啦!」朱先生超然他說:「原先兩家子爭一個鏊子,已經煎得滿原都是人肉味兒;而今再添一家子來煎,這鏊子成了搶手貨忙不過來了。」

  白嘉軒聽著姐夫的話,又想起朱先生說的「白鹿原這下變成鏊子啦」的話。那是在黑娃在農協倒臺以後,田福賢回到原上開始報復行動不久,白嘉軒去看望姐夫企圖聽一聽朱先生對鄉村局勢的判斷。朱先生在農協潮起和潮落的整個過程中保持緘默,在嶽維山回滋水田福賢回白鹿原以後仍然保持不介入不評說的超然態度,在被妻弟追問再三的情況下就撂出來那句:「白鹿原這個成了鏊子啦」的話。白嘉軒後來對田福賢說這話時演繹成「白鹿村的戲樓變成鏊子啦」。白嘉軒側身倚在被子上瞧著姐夫,琢磨著他的隱隱晦晦的妙語,兩家子自然是指這家子國民黨和那家子共產黨,三家子不用說是指添上黑娃土匪一家子。白嘉軒說:「黑娃當了土匪,我開頭料想不到,其實這是自自然然的事。」

  黑娃確已成了上匪。

  習旅從古關道口轉移時做了周密的部署和最壞的打算:隊伍一直沿著山根行進,在遭到圍擊時萬不得已可以進山周旋。在開赴預定集結地點之前,習旅長在戰前動員中講述了「七步詩」的歷史故事。他說:「老掌櫃的死了,大哥要拿家事了。大哥想到六七歲的小兄弟現時雖則撞不動他的壯腿粗腰,可小兄弟總是一年一年往大的長哩,長大了即使不跟他爭掌櫃的權力,也得平分一半家業呀!大哥痛恨他媽為啥要多生這個禍害……」台下的士兵騰起一片笑聲,黑娃也笑了。習旅長接著說:「大哥就想,乾脆趁他還沒長大把他掐死算了!同志們,中國現在就是這個樣子。我們就是那個要被黑心的哥哥掐死的小兄弟,他的手已經掐到我們的脖子了。我們能像曹植那樣唱一詩乖乖兒地送死?」

  這支隊伍到達一個原上就駐紮待命。那原和白鹿原十分相像,那裡的幾十個村子同樣鬧過農協而且現在還掛著農協白地綠字的牌子,許多村子的農協頭兒領著農協會員給部隊送來了米麵豬肉蒸熟的饃饃壓好的麵條。三天后的一個夜晚,中國北方最大的一次共產黨領導的軍事暴動發生了。那是一場從一開始就註定失敗的戰爭,開頭的小小的勝利和接連著的徹底潰滅都是無法改易的。從打響第一槍到槍聲在整個戰場冷寂下來,習旅長的指揮部不斷向戰爭的前沿推進,黑娃從只聽得槍響到看見戰壕,槍彈曳出的火交交織成一幅美麗的網,像陽春三月母親在地上繃著經線,看著倒地揚花孕穗的麥田裡的各種姿勢的屍體和一張張扭曲得面目全非的臉孔,黑娃沒有憤怒沒有悲傷也沒有一絲害怕,戰爭原來就是這個樣子,戰爭不過就是這個樣子。直到習旅長下令讓他把全部警衛一個不留帶上去進入戰壕時,黑娃似乎才有了知覺才感到某種難過:「習旅長,你跟前不能一個不留啊!」「我現在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場仗。」習旅長吼起來,「同志們,把你的能耐用到前沿上去,黑娃你不是有三隻眼嗎?把三隻眼都盯緊大哥的黑心窩打!打不死他也要砸斷他一條腿!」黑娃就決定不再爭辯,決定服從命令率領警衛排進入人手稀少的戰壕。習旅長揮了揮手說:「同志們,把能耐可甭用到唱「七小詩」上去哇!」那一刻黑娃看見習旅長眼中有一縷絕望的柔情和一縷絕望的悲哀摻和著的動人的神光;這是他最後看見習旅長的一眼,那神光就永久地留在他的記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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