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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進入戰壕裡頭的戰鬥遠不及他的逃亡印象深刻。進攻和潰敗時都沒有害怕而逃亡時卻如驚弓之鳥,那原因是端槍瞄準大哥的士兵時他已經豁出去了,而逃亡時他不想豁出去了,他率領的警衛排誰死了誰活著誰傷了誰跑了習旅長死了活了撤走了到哪裡去了一概不明,黑娃被露水激醒時看見滿天星光,先意識到右手裡擦著的折腰子短槍,隨之意識到左手抓著一把濕漉漉粘糊糊的麥穗,最後才意識到肩膀挨了槍子兒受了傷,傷口正好與上次習旅長被黑槍子射的相吻合。他站起來搖搖手臂似乎還不要緊,就繞過一個個橫豎擺列著的屍體朝東南方逃去,腳下是綿茸茸的被攘踐倒他的麥子的青稈綠穗兒,辨不清大哥的士兵和戰友的屍體,反正都像夏收時割倒捆束的麥個子擺在田野裡。他走著跑著直到看不見屍體直到站立著的麥子擋阻腳步時才又放緩下來,從黑夜終於走到黎明。齊腰高的麥田小路上走來一位拉牛扛犁的老漢,在甜潤潤的晨風裡唱著亂彈,興致很好嗓門也很好,黑娃跳到老漢當面,者漢一句亂彈卡在肚子裡扔了肩上的犁杖軟軟地癱倒了,紫紅色的大犍牛揚起尾巴跑進麥田裡去了。黑娃這才看到自己被血漿紅了的衣褲。他從老漢身上剝下一件藍衫留下底下的白衫,脫下老漢的青色夾褲留下裡邊套著的單褲,把自己的衣褲脫下來揉成一圪塔塞到麥地裡,再把老漢的藍衫青褲穿起來,把短槍掖進褲腰,一下子變成他在渭北熬活時的長工裝束了。臨走時,他從腰裡摸出一塊銀元,塞進老漢僵硬的手心就匆匆走掉了。

  涉過一條河溝時,黑娃脫光衣褲洗刷了凝結在身上的血痕,晌午時分走進一個叫做候家鋪的村子,問到一戶正在場上碾大麥的人家雇不雇工,主人留下他順手把一把木杈交給他翻攪碾過的大麥稈子,午飯算是有著落了。他和主人剛剛端起麻食飯碗,兩個背著槍的士兵從大門走進來,追問黑娃的來路,而且一口咬定他是暴亂的逃亡分子。黑娃裝作傻愣貝崩的神氣說:」老總你的話我連聽都聽不懂。我屋裡青黃不接出來混口飯吃倒惹下麻達了」你們不信我也沒法,我跟你們走,那也得叫吃一碗麻食,我幹了一晌活餓得……」主人是個厚道人也說起情來:「二位老總就讓小夥吃一碗飯,反正他又跑不了嘛!」那當兒黑娃一隻手端著自己的碗另一手端起主人擱在桌子上的碗,準確無誤地把兩碗剛出鍋的熱燙麻食扣到兩個老總臉上,轉身從後門逃走了,出後門的時候他感到了極度的恐懼和害怕。

  天老黑時黑娃走進秦嶺峪口淺山的一個鎮子,十數家人家全都關死了店門,只有兩家小棧門板虛淹,門上方吊著一個油紙糊的燈籠。黑娃在鎮子上溜了一遭踏查了進山出山的路徑,就走進一家小棧,青石壘的櫃檯上鋪著一塊黑色光亮的生漆漆過的木板,櫃檯裡頭有幽微的燒酒的香氣兒。一個佝僂著腰的瘦老漢問他吃哩還是住哩?黑娃說想吃也想住。佝僂老漢說你先住下再消停吃,隨之領他走進里間,一排大炕,炕洞裡的火呼呼啦啦燃燒著,屋裡一股很濃的松煙氣味。炕上坐著躺著的幾個人,全是山民們煙薰火燎得烏秋秋的臉。佝僂棧主向他介紹有野豬肉獾肉野雞肉,徵詢他的意願要吃碗子還是吃大塊子。黑娃問啥叫碗子啥又叫塊子,才得知下一塊蘸鹽面吃叫塊子,燴了湯的叫碗子。黑娃又饑又渴自然要了碗子,一隻大如小盆的粗瓷碗裡盛著滿滿一碗野豬肉,其實不過四五塊,筷子挾不起來就動手抓起來撕咬,又吃了四個在炕洞裡烤得焦黃酥脆的黃包穀饃,便覺得渾身困憊不堪躺到在炕上,佝僂店主趕過來說:「客官付了賬再睡,臭行道的臭禮行。」黑娃摸了摸沒有零錢就交給他一枚銀元。夜半時分,黑娃醒過來時已被捆死了手腳,聽見有人在黑間裡說:「客官甭驚,我認得你。你去年到咱寨上叫咱改號換旗你記得不?」

  「兄弟你演了一出『二進宮』。」土匪頭子說。黑娃被放開手腳解去蒙在眼上的褲子,強烈的燈光耀得他睜不開眼睛。土匪頭子說:「虧得我沒跟你掛上共產黨的牌號,要不咱倆而今都沒有個落腳之地了。」黑娃這時才看清上匪頭子的臉,比一年前沒有多大變化。去年鹿兆鵬差他來這山寨企圖說服這股土匪轉成共產黨遊擊隊失敗了,現在自己流落到此,自然心境全非了。他站在燈火通明的大廳裡,咧了咧嘴角說不出話。土匪頭子說:「兄弟你放心住下,沒人敢碰你一指頭。你好好吃好好睡先把傷養好,要革命了你下山再去革命,革命成功了窮人坐天下了我也就下山務農去呀!革命成不了功你遇難了就往老哥這兒來,路你也熟了喀!」土匪頭子喚人來給黑娃肩頭的傷口敷了藥面,就擺了幾碗菜和一壇酒。黑娃喝得臉紅耳赤,伏在桌邊放聲大哭起來。他痛痛快快哭了幾聲,猛地站起來嘲笑說:「堂堂白鹿村出下我一個土匪羅!」

  上匪頭子拔刀在手上刺出血滴人酒碗裡,黑娃接過刀也割破中指,倆人喝了血酒,又在香案前焚香叩拜,黑娃抬頭一看香案後的崖壁上畫著一隻塗成白色的狼。拜叩完畢,黑娃說:「白鹿原沒見出個白鹿,倒是真個出了個白狼。」土匪頭子喝道:「拿寶罐子來。」有人立即送上一隻半大的青釉瓷罐,土匪頭子把罐兒翻過來,倒出兩朵一模一樣的木刻黑白牡丹花,要黑娃用手摸出一個來。黑娃問其用意,上匪頭子說:「你先摸了再說。」黑娃伸手到瓷罐子裡隨例拈出一朵來,正是白的。土匪頭子笑道:「兄弟有福。」接著告訴,山寨裡養著兩朵牡丹,由弟兄們抓閘兒平等享用。這個白牡丹用重金從城裡開園寺買來的人是絕了。那個黑牡丹的來歷向一切人保密而且不許打聽,只管享用就是了。黑娃皺皺眉頭嘴裡羅囉嗦嗦說自己還不習慣弄這號事。土匪頭子笑著大聲說:「兄弟呀,土匪就是土匪,土匪就享這號福,想享旁的啥福享不上。你顧慮啥哩?」

  黑娃和白牡丹睡了,後來也和黑牡丹睡了;白牡丹白得好看,黑牡丹黑得漂亮。肩傷掉癡以後黑娃參與了第一次搶劫活動。他手腳利索搶法特好脾氣隨夥兒,三五次搶劫後就深得弟兄們擁戴,土匪頭子給他加冕為二拇指。土匪們的組織五花八門稱謂也別出心裁,土匪頭子被尊稱為大拇指,二頭目黑娃自然就是二拇指了。有一次搶劫令黑娃難忘,那是在盤龍鎮搶劫一家藥村收購店鋪時,他從裝著中藥的麻包垛子裡揪出年輕的掌櫃,竟是白嘉軒的老二白孝武。他掖著他的領口拘得他直翻白眼兒,隨手就壓到地上面朝腳地,緊接著交給一個弟兄,自己就退到店鋪門口來,對守在門口的一個弟兄說:「你進去我來守門,我蹬到一條褲子裡了。」搶劫碰見熟人是土匪的忌諱,叫做蹬一條褲腿或者說撞到舅家門板了。黑娃在臒口聽見孝武挨打時的慘叫,忽然想起和他以及他哥哥孝文坐他家方桌念書的情景。

  洗劫白鹿村白嘉軒和鹿子霖兩家的具體行動方案是黑娃一手設計的,純粹是為了報復白嘉軒在詞堂用刺刷懲治小娥的事。黑娃作了區別對待,要求他的弟兄務必處死鹿子霖,如果時間充足就敦死他,不料鹿子霖命大僥倖逃脫了,讓那個老棺材瓤子當替身;黑娃對打劫白家的那一路弟兄說:「那人的毛病出在腰裡,腰杆兒挺處太硬大直。我自小看見他的腰就難受。」弟兄們一個個情緒高漲,這是替二拇指報仇雪恨的機會。黑娃向弟兄們最後叮囑一句「弟兄們活兒做得乾淨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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