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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由鹿子霖作媒,把冷先生和白嘉軒聯結成親家的事也辦得同樣順利。當一場兇猛的西北風帶來厚可盈尺的大雪,立即結束了給冬小麥造成春天返青錯覺的小陽春天氣,地凍天寒,凜冽的清晨裡,牛拉著糞車或牛馱著凍幹的糞袋,噴著白霧往來于場院和麥田之間。冷先生的二閨女訂親給白家了,不過不是大兒子孝文,而是二兒子孝武。冷先生的大閨女訂給鹿子霖的大兒子鹿兆鵬,白嘉軒覺得自己的大兒子訂冷先生的二閨女有點那個,於是就提出了二兒子孝武。他回給鹿子霖的原話是:「我想給孝文訂娶個大點的閨女。咱屋裡急著用人(不便出口的一層意思是早抱孫子)。冷大哥的二閨女小了點兒。要是八字合,訂給孝武。」鹿子霖急於聯扯這門親事,並不過多思考白嘉軒另外的意思,就說給冷先生。冷先生同意了。

  冷先生十分滿意兩個女兒終身大事的安頓。他不是瞅中白鹿兩家的財產,白鹿原上就家當來說,無論白家,無論鹿家,都算不上大富大財東;他喜歡他們的兒子,也崇敬他們的家道德行,都是正正經經的莊稼人;更重要的是出於他在白鹿鎮行醫久遠之計,無論鹿家,無論白家,要是得罪任何一家,他都難得在這個鎮子上立足;他也許不光憑他的冷峻的眼光看得出,而是憑他冷峻的神經感覺到了,「交農」事件之後白鹿兩家不好癒合的裂痕。他像調配藥方一樣,冷峻地設計而且實施了自己的調合方案,不管白嘉軒或鹿子霖心裡真恨假愛也不要緊,哪怕維持一種表面的和諧親密也是好的。當兩宗親事完成以後,冷先生在一個冬夜,訂了菜,溫了酒,請來了兩個親家,以少有的熱情和感慨說:「不結親是兩家,結了親是一家。我這人話短言缺又不會拐彎,日後咱們無論誰和誰有啥成見,都當面說清,不許窩在肚裡,我是掛麵調鹽——有言(鹽)在先。我們三人,我長幾歲,權且充個大貨,說幾句老話:我看白鹿村缺不了嘉軒弟,也缺不得子霖弟。你倆人捏合好一好百好。我是欽服你們兩家人的品行,可不是圖地多房寬牛高馬大。白鹿原上只有一個『仁義』村莊,甭忘了是縣令親自寫的栽的碑……」於是,由「交農」事件造成的白嘉軒和鹿子霖之間的芥蒂,不說化解,總之是被他們自覺自願地深深地掩藏起來了。其實倆人都需要維持這種局面。

  交上臘月,縣長何德治騎著馬上了白鹿原,專程來拜會白嘉軒,自然由白鹿倉總鄉約田福賢和第一保障所鄉約鹿子霖引路作陪。田福賢對何縣長說:「你坐在倉裡喝茶,我讓子霖把他叫來。」何縣長說:「不用。我登門拜訪。馬拴在倉裡喂著。」

  縣長的到來,使白嘉軒既感到突然,又深為感動,趕忙挪椅子抹桌子敬茶遞煙。何縣長站在祭祀白家祖宗的桌子前打躬作揖,然後坐下。這個舉動使白嘉軒改變了對這個穿一身猴裡猴氣制服的縣長的初步印象。縣長戴一頂藏青色禮帽,方臉,天庭飽滿,短而直的鼻樑兒,不厚不薄恰到好處的嘴唇,和藹而又自信。白嘉軒瞅著縣長心裡不無遺憾,要是穿上七品官服就會更氣魄,更像個縣令了,可惜他卻穿著一身猴裡猴氣的制服。何縣長說:「白先生,我想聘請你出任本縣參議會的議員。」白嘉軒頭一回聽到這個新名詞,一時弄不清含義,又不好意思問,因而也不便表示同意或拒絕,但他幾乎肯定猜斷那是一個官銜,就說:「嘉軒願學為好人。自種自耕而食,自紡自織而衣,不願也不會做官。」何縣長笑了說:「我正是聞聽你是個好人,所以才請你作參議員。」隨之點燃一支白色的煙捲,解釋說:「卑職決心在滋水縣推進民主政治,徹底恨除封建弊政。組建本縣第一屆參議會,就是讓民眾參與縣政,監督政府,傳達民眾意見。參議參議,顧名思義就是……」白嘉軒還是聽不明白,什麼民主,什麼封建,什麼政治,什麼民眾,什麼意見,這些新名詞堆砌起來,他愈加含糊。何縣長似乎意識到這一點,語言就注意了通俗化,而且與習慣用語相對照相注釋,「一句話,就是要民眾(就是黎民百姓)管理國家大事(就是朝政),不是縣長說了算,而要民眾,就是百姓說了算。」白嘉軒聽懂了,也就不當一回事了:「百姓亂口紛紛,咋個說了算?聽張三的聽李四的,還是聽王麻子的?張三說種稠些好,李四說種稀點兒好,王麻子說稠了稀了隨便種,你說聽誰的,按誰說的下種子?古人說,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嘛!」何縣長很感興趣他說:「誰說的有道理就按誰說的辦。主事的家長要是個不懂種莊稼的外行,或者就是個不務正業的二流子,你還能讓他主千口之家的家事嗎?封建弊政的關鍵就在這裡,登基一個開明皇帝能興幾年,傳給一個昏君就失丟江山,百姓跟著遭殃。反正以後的革命政府推進民主政治的核心正在於此,上至總統總督,下至鄙人在內,民眾相信你就選舉你,不相信你就罷免你……」白嘉軒起先驚奇地聽著,隨之就又不當一回事了:「我的天!越說越遠,越沒個邊兒了!」何縣長仍然認真他說:「白先生不相信這不要緊,將來的事實會證明我的話。我只說參議員不是當官,是代表民眾說話、比方說,前任史縣長收印章稅的事,如果議員們通不過,就不會發出通告,自然也就不會弓引發交農事件。」白嘉軒聽到這件實際的事例,似乎聽出了眉目,不由得點點頭:「這倒是一句實話。」何縣長說:「白先生在原上深孚眾望,通達開明,品德高潔,出任參議員屬眾望所歸,請你不必謙讓。順便告知你,你的姐夫朱先生已經應允了。」白嘉軒覺得立馬答應了還不是時候,就笑著說:「何縣長,你叫我當參議員是替百姓說話是不是?好,我先替百姓說一句話,看你聽得下聽不下——」何縣長豁朗大度他說:「十句百句你儘管說。」白嘉軒就說:「把白鹿倉裡那一杆子出進都抱著燒火棍子的人撤走!」

  白鹿倉裡自「交農」事件後,悄悄來了七八個扛槍的人,他們穿著黑制服,腰裡紮著皮帶,白裹腿白帽圈兒,像死了人穿的喪服孝布。這些人每逢白鹿鎮集日,就扛著酷似燒火棍子式的槍在人群裡晃蕩,趾高氣揚,橫鼻子瞪眼,嚇得交易自家糧食布匹的農人躲躲閃閃。白嘉軒瞅著這一杆子人在集鎮上晃蕩,就像指頭裡紮著芒刺或是眼裡鑽進了砂粒兒一樣彆扭。

  田福賢一直坐在一邊聽縣長講民主政治,沒料到白嘉軒頭一條就「參議」到自己頭上,有點不悅,卻不緊張。民團的組建是何縣長的指令,槍是縣裡發的,田福賢不過物色來七八個團丁。何縣長笑笑問:「為啥?這些人胡作非為坑害百姓?」白嘉軒說:「倒是還沒見坑害誰。白鹿原上自古還沒紮過兵營。清家也沒在鎮上駐紮過一兵一卒。那幾個人背著槍在鎮上晃蕩,莊稼漢們看見了由不得緊張害怕。沒有戰事,要這些人做啥,」何縣長爽然笑起來:「白先生,看不順眼眼的事看多了就習慣了,這些團丁是為加強地方治安,保護民眾正常生產的。」白嘉軒心想,莊稼人自古也沒叫誰保衛過倒安寧。何縣長湊近他壓低了聲音說:「你們不知,白狼鬧得厲害,不能不防!」白嘉軒吃驚他說:「白狼?白狼早給天狗咬跑了。」何縣長說:「白狼是個人,是一幫子匪盜的頭領,鬧得河南民不聊生。據傳,白狼打算西來闖進潼關……這個白狼比嘈傳的白狼惡過百倍!那個白狼不過吮咂豬血,這個白狼卻燒殺姦淫無惡不作,有上萬號人馬,全是些白狼……你說,咱們該防不該防,」白嘉軒啞了口,他不曉得上千上萬的白狼正在叩擊關中的大門,這樣嚴峻的事,使他不再非議不大順眼的白鹿倉的團丁了。他答應了何縣長的聘請,臘月中旬就參加了本縣第一屆參議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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