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白鹿原 >  上一頁    下一頁
二八


  白嘉軒回到白鹿村,仍然穿著長袍馬褂,只是辮子沒有了。他進門就聽見一陣殺豬似的嚎叫,令人撕心乙裂肺毛骨悚然,這是女兒白靈纏足時發出的慘叫。他緊走幾步進廈屋門就奪下仙草手裡的布條,從白靈腳上輕輕地解下來,然後塞進炕洞裡去了。仙草驚疑地瞅著他說:「一雙醜大腳,嫁給要飯的也不要!」白嘉軒肯定他說:「將來嫁不出去的怕是小腳兒哩!」仙草不信,又從炕洞裡挑出纏腳布來。白靈嚇得撲進爸爸懷裡。白嘉軒摟住女兒的頭說:「誰再敢纏靈靈的腳,我就把誰的手砍掉!」仙草看著丈夫摘下帽子,突然睜大眼睛驚叫說:「老天爺!你的辮子呢,看看成了什麼樣子!」白嘉軒卻說:「下來就剪到女人頭上了。你能想來剪了頭髮的女人會是什麼樣子?我這回在縣裡可開了眼界了!」

  正月裡,皮匠領著妻女回鄉下來拜年。嘉軒打他們一進門就聞到一股皮硝味兒,二姐碧霞已經剪了頭髮,仙草證實了丈夫說的女人也得剪掉發纂兒的話。二姐夫居然也穿上了一身制服,頭上留著公雞冠子似的直戳戳的硬發。白嘉軒原以為制服是革命政府發給各級官員的官服,想不到整天揉搓臭烘烘的牛皮獵皮的皮匠也堂而皇之地穿上了制服,於是這制服就在他眼裡一錢不值。他心裡想,你個做皮鞋的穿制服做啥?你穿上制服照樣還是個皮匠,身上還是一股皮硝味兒!二姐更不入轍,人已經發胖了,卻把衣服的腰身做得那麼窄,胸脯上的奶子圓滾滾地鼓撐得老高,說話時不停地撥浪著剪到肩頭的短髮,言語間又不斷冒出一些新名詞,白嘉軒最反感這種燒包兒的言談舉止。

  皮匠姐夫和新潮二姐雖然引著兩個女兒回城了,但給這個家庭造下的影響卻依然存在,孝文孝武受到上新式學堂的表妹的影響,也提出要進城念書,而且藉口說:「兆鵬兆海早都進城念新書去了。書院裡的生員不斷減少。」白嘉軒說:「人家去城裡讓人家去。書院只要不關門,你就跟你姑父好好念書。」孝文孝武再不敢強求,背著被卷又去白鹿書院了。女兒白靈又大膽地提出:「爸,我也要念書!」並拿兩位表姐作榜樣,而且提出要進城去念新書。白嘉軒為難了,他對稀欠的寶貝女兒的要求難以拒絕,因為他不忍心看她傷心哭鬧。靈靈長得太叫人心疼了,細嫩的皮膚,聰明稚氣的兩隻忽閃水靈的大眼,胖乎乎的手腕,有多招人喜愛。白嘉軒常常忍不住咬那手腕,咬得女兒哎喲直叫,揪他的頭髮,打他的臉。他把疼哭了的女兒架上脖子在院子裡顛著跑著,又逗得靈靈笑起來。仙草埋怨說:「你把事兒弄顛倒了,女子該當嚴管,你可是盡性兒慣她。」白嘉軒怎能不知道娃子女子都應該嚴加管教的道理,只是他無論如何對靈靈冷不下臉來。仙草禁斥道:「念書呀?上天呀?快坐到屋裡紡線去!」白嘉軒還是哄乖了靈靈,答應她到本村徐先生的學堂去念書,並說:「你大小,進城去大人不放心,等你長大了再說。」白嘉軒領著靈靈走進學堂的時候,村裡人一街兩行圍住看稀罕。靈靈大模大樣跟著父親,能引起那麼多男女看自己,使她覺得很得意。

  徐先生把白嘉軒前一天送來的方桌安排在自己的書案跟前,以便監視,也免男孩子騷擾。雖然一切都安排得極為周到,卻忽視了一個最不應該忽視的問題,白靈的拉屎尿尿問題。徐先生因人施教,凡是不受課的學生可以自由去上祠堂西牆外邊的茅房,因為全是男孩子就沒有分隔男女。白靈尿憋急了,又見徐先生不在,就跑到祠堂外,看見兒個男孩子在茅房口解褲子,就又跑回來。一個男孩說,祠堂後邊有個小茅房,沒人去。白靈又跑到祠堂後邊,果然有個斷磚爛瓦壘的小茅房,早早解開褲帶,剛跑進茅房口就急不可待地抹下褲子。不料徐先生正蹲在裡頭。徐先生「哎呀」一聲,就慌忙提起褲子奪路而出。白靈看見了徐先生白亮亮的屁股,看見了威嚴的徐先生驚慌失措的樣子,忍不住嘎嘎嘎笑起來。

  這件事有聲有色地在村子裡傳播,說徐先生情急之中把未拉下來的屎撅子帶進褲襠裡去了。仙草得知這件事後就要中止靈靈上學:「這還了得!這樣慣下去不成瘋子了?」白嘉軒找來一塊小木牌,鑽了孔,系了繩兒,一邊寫個「有」字。在另一邊寫個「無」字,讓女兒進茅房時翻到「有」字的一面,出來時翻出「無」字。白靈覺得好玩,從茅廁出來故意不翻牌兒,自己就躲在祠堂角落裡看徐先生怎麼辦?徐先生出來走到茅房門口看到木牌上的「有」字就折回來。她回到桌前剛坐下,徐先生就走出學堂門,急慌慌走過院子,到了夾道處竟跑起來。

  無論這個女子怎麼不像個女子,徐先生卻驚奇地發現她十分靈聰,幾乎是過目不忘,一遍成誦,尤其是那毛筆字寫得極好。她照徐先生起下的影格兒只描摹了半年,就臨帖字兒寫起來了。兩年下來,單是白靈的毛筆字就超過了徐先生的水平。徐先生說:「嘉軒,這是個才女。快送她到朱先生的書院去。」

  這年新年前夕的臘月三十後晌,白嘉軒研了墨,裁了紅紙,讓孝文孝武白靈三人各寫一副對聯:「誰寫的好就把誰的貼到大門上。」結果自然是白靈獨出風頭,使兩位哥哥羞愧難堪。

  紅紙對聯貼在街門西邊的門框上,白嘉軒端著水煙壺遠遠站著,久久賞玩,粗看似柳,細觀像歐,再三品味,非柳非歐,既有歐的骨架,又有柳的柔韌,完全是自成一格的瀟灑獨到的天性,根本不像一個女子的手筆,字裡劃間,透出一股豪放不羈的氣度。白嘉軒看著品著,不由地心裡一悸,忽然想到了慢坡地裡父親墳頭下發現的那只形似白鹿的東西。

  這年春節,二姐和皮匠二姐夫照例帶著兩個女兒來拜年,那兩個外甥女公開縱容靈靈到城裡去上學。二姐和姐夫以及外甥女回城以後,白靈說:「爸!我今年該進城念書了。」白嘉軒第一次對白靈冷下臉來說:「你的書已經念夠了。城裡不去,徐先生那兒也不去了。現在該跟你媽學針線活了。」白靈一下子愣坐在那兒,「哇」地一聲哭了:「你說等我長大了就進城念書……」白嘉軒不為情動,仍然冷著臉一字一板他說:「城裡現在亂得沒個象況,男子娃進城我都不放心,何況你。女子無才便是德。要哭你就扯開哭!」白靈一抹眼睛:「爸!我偏不哭!」她賭氣似的坐到紡車下搖動把柄,紡車嗡兒嗡兒響起來。


學達書庫(xuges.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