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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白嘉軒再也找不出藉口,就硬著頭皮回到屋裡,心裡只希望賀氏兄弟領頭進縣城交農器了。但他尚不知,賀氏兄弟跟他一樣,此刻也被田福賢安排的幾位官員和紳士纏住而不得出門。這原是史縣長的精心安排。

  時勢和機運卻促成了鹿三人生歷程中的一次壯舉。他扛著一架沒有安裝鐵鏵的犁杖,走出白鹿村就擁入從各個村子湧出的莊稼人當中,同認識的和不認識的都打起招呼。人往往就這樣,一個人的時候是一種樣子,好多人彙聚到一起又完全變成另一種樣子。臨近三官廟,從四面八方通三官廟的大道小路上,人群匯成一股股黑壓壓的洪流。三官廟小小的庭院早已擠得水泄不通,門外的場地上也擁擠著人群,齊腰高的麥子被踏倒在地,踩踏成爛泥的青苗散發著一股清幽幽的香氣。鹿三剛停住腳就聽到了一個可怖的流言,說起事的人被嚇破了膽不敢出頭了!又說起事的人收受了史縣長的賞金被收買了!最可怕的是說不願意收受賄賂的兩個頭兒被史縣長抓走了,現在正捆綁在城牆上示眾!誰也無法證實,因而也無法辨別其虛實,但舉事的頭目沒有出面卻是既成的事實。隨之最粗野的不堪人耳的咒駡不再對著收印章稅的史縣長,而是集中到雞毛傳帖的起事人頭上,但至今誰也搞不清究竟是那個村的張三李四王麻子煽起了這場事件。於是,紛亂而憤怒的莊稼漢們哄哄嚷叫著要去懲治起事的人。人群開始騷亂,朝來時的大道小路上倒流,鹿三心裡急得像火燒,卻終究束手無策。

  這時候,從三官廟的院牆裡突然傳出了歡呼聲:「起事的人出頭露面了!」消息像風一樣卷過去,倒流的人又從大道小路上折回來。鹿三看見人群從三官廟的大門裡流水一樣湧泄出來,農具被踩斷的哢嚓聲,夾雜著被踩倒的人的慘叫,圍牆上不斷有人翻跳下來。一夥人架著一個光頭禿腦的和尚從廟門裡卷到場地中間。和尚踩著兩個人的肩膀,左手扶著舉到空中的一把木叉,右手在空中大幅度揮舞著那只插著白色翎毛的傳帖:「苛政猛於虎!灰狼啖肉,白狼吮血……」和尚有一副好嗓門兒。朗誦起傳帖,嗓音洪亮,抑揚頓挫,感情熾烈:「貪官不道,天怒人怨,黎民百姓無計無路,罷種罷收……」眾人鴉雀無聲。鹿三忽然羡慕起和尚來了。和尚誦完傳帖說:「我一人孤掌難鳴。各位父老再舉薦三個頭兒,帶領眾人進城交農具去!有哪位好漢自告奮勇站出來更好……」鹿三聽了大叫一聲:「白鹿村鹿三算一個!」話音未落,他立即被身旁的人抬了起來,鹿三站在陌生人的肩膀上,高高地俯視著烏壓壓的一片黑腦袋,忽然覺得自己不是鹿三而是白嘉軒了,直到死亡,鹿三都沒有想透,怎麼會產生那樣奇怪那樣荒唐的感覺。眾人又推舉出兩個人來,和尚隨之宣佈包括自己在內的四個頭目為東西南北四路領頭兒。和尚吼道:「東原的人進東門,西原的人進西門,南原的人進南門。北原的人進北門。史縣長不收回成令,誓不回原。」嗷嗷嗷的吼聲混合著咒駡,人流像洪水一樣滾向縣城,土路上揚起滾滾黃塵,大道兩旁的麥子被踩踏得像牛嚼過的殘渣。鹿三趕到城牆下,城門已經關死,吼聲震天。幾十個人抱著一根木頭撞擊大門,門板被撞碎,卻發現裡頭已經用磚封死了。鹿三喊著拆牆扒磚。人擁人擠,效率極低,有人把扒下的磚頭擲進城牆裡去,有的磚頭掉下來砸破了自己人的腦袋。這時候,城牆上響起鑼聲,一個人敲著鑼喊:「縣長向大家見禮!」一夥隨員簇擁著史縣長出現在城牆上,縣長跪下了,作揖叩頭。打鑼的人大聲宣佈:「史縣長令,收蓋印章稅的通令作廢。請父老兄弟回鄉。」磚頭飛上城牆,縣長的隨員們耍雜技似的淩空逮住磚塊,保護著縣長。史縣長又帶著隨員們跟著敲鑼的人順城牆走了。鹿三倒不知該怎麼辦了,憋在胸間的怒氣尚未完全爆發釋放出來卻已宣告完結。沒有經過多少周折而順利地達到目的取得勝利,反倒使人覺得意猶未盡不大過癮。圍在城牆下的人立即把矛頭回轉過來,紛紛吼喊著現在該當實踐傳帖上的戒律,立即懲治那些沒有前來交農具的人,罵他們不冒風險而分享鬥爭的勝利果實比死(史)人更可憎。鹿三順從了眾人的意向,回原路上所過的村莊,凡是沒有參與交農的人家都受到嚴厲的懲罰,鍋碗被砸成碎片,房子被揭瓦搗爛(本應燒掉,只是怕殃及鄰舍而沒有點火),有兩家鄉性惡劣的財東紳士也遭到同樣的懲治。鹿三回到白鹿村,白嘉軒在街門口迎接他,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三哥!你是人!」

  四月十三日,白鹿鎮上貼出兩張佈告,一張是罷免史維華滋水縣長的命令,同時任命一位叫何德治的人接任。佈告是由省府張總督親自簽署的。白鹿鎮逢集,圍觀的人津津樂道,走了一個死(史)人,換了一個活(何)人,死的到死也沒維持(維華)得下,活的治得住(德治)治不住還難說。白鹿原人幽默的天性得到了一次絕好的表演機會。並貼的另一張佈告的內容就不大妙了,那是逮捕拘押鬧事主犯的告示,其中包括鹿三在內的領頭進城的四個人,還有寫傳帖的徐先生,煽動起事的賀氏兄弟。圍觀的人看罷第二張告示的觀感是,摔了一場平跤。

  白嘉軒比起事以前更難受。一個最沉重的憂慮果然被傳言證實了,他的起事人的身分早已不是秘密,而他倖免於坐牢的原因是他花錢買通了縣府;說他一看事情不妙就把責任推到那七個人身上,還說他的姐夫朱先生的大臉面在縣裡楦著,等等。白嘉軒從早到晚陰沉著臉,明知棗芽發了卻不去播種棉花。他走了一趟賀家,又走了一趟徐先生家,他對他們的苦楚的家人並不表示特別的熱情,只是冷冷地重複著同一句話:「我馬上到縣府去投案,我一定把他們換回來。」他對哭哭啼啼的鹿三的女人說:「三嫂,你甭急,我要是救不下三哥就不來見你。」

  白嘉軒第二天一早就起身奔縣府。縣府裡的一位年輕的白面書生對他說:「交農事件已經平息。餘下的事由法院處理,你有事去法院說。」白嘉軒放下褡褳,掏出一條細麻繩說:「我是交農的起事人。你們搞錯了人。你們把我捆了讓我去坐監。」白面書生先是一愣,隨之就耐心地解釋:「交農事件沒有錯。」白嘉軒吃了一驚,又覺得抓住了對方的漏洞:「沒錯為啥抓人?」白面書生笑著向他解釋:「而今反正了,革命了,你知道吧!而今是革命政府提倡民主自由平等,允許人民集會結社遊行示威,已經不是專制獨裁的封建統治了。交農事件是合乎憲法的示威遊行,不犯法的。那七個人只是要對燒房子砸鍋碗負責任。你明白了嗎?快把麻繩裝到褡褳去。你要還不明白,你去法院說吧!」白嘉軒不是不明白,而是愈加糊塗。他又去找了法院,又掏出麻繩來要法院的人綁他去坐監獄。法院的人說了與白面書生意思相同的話,宣傳了一番新政府的民主精神,只是口吻嚴厲得多:「你開什麼玩笑!快把你的麻繩收拾起來。誰犯了法抓誰,誰不犯法想坐監也進不來。快走快走!再不走就是無理取鬧,破壞革命機關秩序。」白嘉軒收拾了麻繩,背起褡褳出了法院,就朝縣城西邊走來,決定去找姐夫朱先生想辦法。

  第二天微明,白嘉軒又背著褡漣走下白鹿原,胸口的內衫口袋裡裝著姐夫朱先生寫給張總督的一封短信。總督府門前比縣府嚴密得多,荷槍實彈的衛兵睜眼不認人。白嘉軒情急之中就掏出姐夫的信來。衛兵們幾乎無人不曉朱先生勸退二十萬清軍的壯舉,於是放他進去。一位中年人接了信說:「張總督不在。信我給你親交。你回吧。」白嘉軒說:「我要等見張總督。」中年人說:「你等不住。總督不在城裡。你有事給我說。」白嘉軒把抓人的事說了,並帶著威脅的口吻說:「要是不放人,我就碰死到大門上。」中年人笑說:「碰死你十個也不頂啥,該放的放,不該放的還得押著。你快走,我還忙著。」白嘉軒急了:「不是我姐夫勸退方巡撫,你多半都成了亂葬墳裡的野鬼!你們現在官兒坐穩了,用不著人了是不是?」中年人笑了,並不反感他的措辭,反倒誠懇他說:「旁人的事權且忘了,朱先生的事怎麼能忘?你回吧!要是七天裡不見動靜,你再來。」白嘉軒當晚就宿在皮匠二姐夫家裡。

  第二天傍黑回到家,看見鹿三徐先生賀家兄弟以及兩個面熟卻叫不上名字的人正坐在上房明間的桌子旁。六個人一見他,都齊刷刷跪下了。白嘉軒驚喜萬分,一一扶起他們,才知張總督專門派人急告滋水縣何德治縣長放人。白嘉軒問:「和尚呢?」六個人全都默然,說不出口現在就押著和尚獨獨一個。白嘉軒不在意他說:「甭急甭怕。和尚下來再搭救,一個人也不能給他押著。咱們算是患難之交,今日難得相會,喝幾盅為眾位壓驚。」說罷吩咐仙草炒菜,又回過頭對鹿三說:「三哥,你先回去給三嫂報一聲安,她都急死了。」鹿三笑說:「她知道我回來了。嘉軒,我這幾天在號子裡,你猜做夢夢見啥?夜夜夢見的是咱的牛馬!我提著泔水去飲牛,醒來時才看見是號子裡的尿桶……」

  搭救和尚出獄費盡了周折。法院院長直言不諱地述說為難:「燒了人家房,砸了家鍋,總得有一個人背罪吧?」白嘉軒說:「辦法你總比我多!」他不惜破費,抱定一個主意,用錢買也得把和尚買出來。徐先生把他的俸銀捐贈出來。賀家兄弟也送來了銀元。三官廟的老和尚胸膛上掛著「救吾弟子」的紙牌,到原上的各個村莊去化緣,把零碎小錢兌成大錢銀元,交給嘉軒。白嘉軒把鐺鐺響著的銀元送到法院院長的太太手裡,院長果然想出了釋放和尚的辦法。和尚釋放了。白嘉軒小有不悅的是,和尚獲釋後,既沒有向搭救他出獄的他表示謝意,也沒有向為他化緣集資的老和尚辭謝。他沒有再回到原上的三官廟,去向不知。和尚成了一個謎。這時候,有人說和尚原先在西府犯了奸,才逃到白鹿原上來的,進三官廟不過是為了逃躲官府的追緝罷了;又有人說他原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在白嘉軒看來,這些已經無需追究,更無需核實,因為搭救他們出獄的總體目的已經達到,至於他還當不當和尚,卻是微不足道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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