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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白嘉軒從皂莢樹上用鐵鍁鏟下幾粗皂莢,把署有史維華縣長名字的通告紮到祠堂外的牆壁上,然後敲鑼,把通告的內容歸納成最簡潔的幾句話,從村子裡一邊敲過,一邊喊:「一畝一章,一人一章按章納稅,月內交齊,抗拒不交者,以革命軍法處治。」白嘉軒繞村一匝,回到祠堂放下大鑼的時候,通告前已經圍滿村民。大家議論紛紛,聽不清楚,只聽得一句粗話:「這反正倒反成個朘子了!這縣長倒是個朘子縣長……」

  祠堂門外的嘈雜聲,攪擾了徐先生的安寧。後晌放學以後,孩子們背上竹籠,提上草鐮去給牲口割草,徐先生就到河邊去散步。楊柳泛出新綠,麥苗鋪一層綠氈,河岸上繡織著青草,河川裡彌散著幽幽的清新爽朗的氣息。他一邊踱著步,一邊就吟誦出長短句來。待回到祠堂裡,就書記到紙上。現在已有一厚摞了,題為《滋水集》。

  徐先生到白鹿村來坐館執教,免除了在家時沉重的田間勞作之苦,過一種平靜無擾的清閒生活。他沿著河岸悠悠漫步,眼前總是飛舞著祠堂門外那張蓋著縣府大印署有縣長姓名的通告,耳畔又響起村民們的議論和粗魯的謾駡,心裡竟然怦怦搏響。清廷的皇帝也沒有徵收過如此名目的賦稅,只是繳納皇糧就完了。「苛政猛於虎!」徐先生不覺說出口來,隨之就吟出一首長短句詞章。在他的吟誦山川風月的《滋水集》裡,這是唯一一首諷喻時政的詞作,別具一格。

  徐先生保持著早睡早起的良好生活習慣。他剛剛吹燈躺下,就聽到叩擊祠堂大門鐵環的響聲。他穿戴整齊之後,又疊了被子才去開門。黑暗裡聽出是白嘉軒,忙引入室內。

  白嘉軒說:「我想起事。」徐先生忙問:「你……起什麽事?」白嘉軒說:「給那個死(史)人一點顏色瞧瞧,騷一騷他的臉皮!」徐先生急問:「咋樣鬧呢?造反?」「我一個笨莊稼漢,一不會耍刀,二不會弄棒,快槍連見也沒見過,造啥反哩!」白嘉軒說,「按人按畝收印章稅,這明明是把刀架在農人脖子上搜腰哩嘛!這莊稼還能做嗎?做不成了!既是做不成莊稼了,把農器耕具交給縣府去,交給那個死(史)人去,不做莊稼嘍!」徐先生沉默不語。白嘉軒接著說:「你是知書識禮的讀書人,你說,這樣弄算不算犯上作亂?算不算不忠不孝?」「不算!」徐先生回答,「對明君要尊,對昏君要反;尊明君是忠。反昏君是大忠!」「好哇!徐先生,我還擔心你怕惹事哩!」白嘉軒說,「我想請你寫一封傳帖。」「雞毛傳帖?寫!」徐先生竟是凜然慷慨的氣度,「你說怎麼寫?我聽老人」說過雞毛傳帖的事,可沒見過。」「誰也沒見過。我也是聽老輩子人說過那年殺賊人就用的雞毛傳貼。」白嘉軒說,「你想著寫吧!只要能把百姓煽起來就行咧!怕不能太長。」

  徐先生取了一張黃紙,欣然命筆,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一氣呵成:「苛政猛於虎。灰狼啖肉,白狼吮血……」寫罷裝進一個厚紙信封,交給白嘉軒。白嘉軒說:「徐先生,這事由我擔承,任死任活不連累你。」徐先生說:「什麼話!君子取義舍生。既敢為之,亦敢當之。」

  白嘉軒未進院門,直接走進對過兒的馬號。鹿三悄聲問:「寫好了?"白嘉軒說:「好了。」白嘉軒掏出三封同樣的傳帖,往開口裡分別插進三根白色的公雞尾毛,對鹿三說:「你先到神禾村,進村西頭頭一家,敲響門,從門縫把傳帖塞進去,只給主家招呼一聲『貨到了』就走,甭跟人家照面。記下了沒?」鹿三說:「這好記。」白嘉軒接著吩咐:「剩下這兩份,你送給賀家坊村的賀老大賀德敖,賀家村街心十字南巷西邊第六家。下來你就甭管了。來回路上碰不見熟人不說,碰見熟人裝作不認得低頭快走。記下了沒?」鹿三說:「賀家坊的賀氏兄弟我閉著眼都能摸到,你放心。」說著把三份傳帖接過來,紮進藍布腰帶裡,又在腰裡纏了三匝,外邊再套上一件夾衫,說:「我走了,你睡去。明早見話。」白嘉軒說:「我等你,就在這兒。聽著,萬一路上碰見熟人躲不過了,就說你給我舅送牛去了…鹿三倒有點不耐煩:「哎呀嘉軒!你把我當成鼻嘴娃子,連個輕重也掂不出來?」說罷就走出馬號去了。白嘉軒突然覺得渾身鬆軟,像被人抽掉了筋骨,躺在鹿三的炕席上。

  鹿三早已取掉了葦席下鋪墊的麥草,土坯炕面上鋪著被汗漬浸潤得油光的葦席,散發著一股類似馬尿的汗腥味兒。他枕著鹿三的被卷,被卷裡也散發著類似馬尿的男人的腥膻氣息。他又想起老人們常說的雞毛傳帖殺賊人的事。一道插著白色翎毛的傳帖在白鹿原的鄉村裡秘密傳遞,按著約定的時間,各個村莊的男人一齊湧向幾個賊人聚居的村莊,把行將就木的耄耄和席子裹包著的嬰兒全部殺死。房子燒了,牛馬剝了煮了糧食也燒了,賊人佔有的土地,經過對調的辦法,按村按戶分配給臨近的村莊,作為各村祠堂裡的官地,租賃出去,收來的租子作為祭祀祖宗的用項開銷……

  騾馬已經臥圈,黃牛靜靜地扯著脖子倒沫兒,粗大的食管不斷有吞下的草料返還上來,倒嚼的聲音很響,像萬千隻腳在鄉村土路上奔跑時的踢踏聲,更像是夏季裡突然卷起的暴風。白嘉軒沉靜下來以後,就覺得那踢踏聲令人鼓舞,令人神往了。

  白嘉軒後來引為終生遺憾的是沒有聽到萬人湧動時的踢踏聲。四月初八在期待中到來。初七日夜裡,白嘉軒一宿未曾合眼。他把那個白銅水煙壺端到鹿三的馬號裡,倆人坐著抽了一夜煙。天剛麻明,鹿子霖領著田福賢堵在門口。田福賢說:「嘉軒,趕快敲鑼!給大聲吆喝,一律不要上縣,不要聽逆賊煽動。」白嘉軒冷冷他說:「那鑼我不敢敲。」田福賢說:「你是宮人又是族長,怎不敢敲?」白嘉軒說:「傳帖上寫的明明白白,誰不去縣府交農具,誰阻撓去交農具,一律砸鍋燒房。我不敢。我怕砸了鍋燒了房。」田福賢說:「誰敢!真的有誰燒了你的房,我讓誰給你賠!」白嘉軒蔑視他說:「你吹啥哩!傳帖連縣長都敢反敢弄,誰把你個總鄉約當啥!」田福賢的臉臊紅了。鹿於霖也覺得被輕視了不大自在。白嘉軒說:「鑼和鑼槌在祠堂放著,要敲你們去敲。我今日個不敲。」這當兒村裡傳來三聲驚天動地的銃響,臨近村子也連續響起銃子的轟鳴。白鹿村一片開門關門門板磕碰的劈啪聲,雜亂無章的腳步聲在清晨寂靜的村巷裡迴響,一個個扛著犁杖,夾著杈耙掃帚的男人,在蛋青色的晨光裡躍進,匆匆朝村子北邊的道路奔去。白嘉軒站在門外的場地上說。」決堤洪水,怎麼掩擋?誰這會敲鑼阻擋……非把他捶成肉坨兒不可!」田福賢煞白著臉:「硬擋擋不住,咱們好言相勸或許可以?走吧!」白嘉軒推諉不過,跟著鹿子霖和田福賢在村巷轉著。村裡已經變成女人的世界,沒有一個成年男人了。沒有男人的村巷就顯出一種空虛和脆弱。白嘉軒心急如焚,那些被傳帖煽動起來的農人肯定已經彙集到三官廟了,而煽動他們的頭兒卻拔不出腳來,賀家兄弟一怒之下還不帶領眾人來把他砸成肉坨!白嘉軒情急之下就拉下臉說:「二位忙你們的公務,我失陪了。」說罷就走。田福賢跑上前來堵住說:「嘉軒,實話實說吧!有人向縣府告密,說你是起事的頭兒。我給史縣長拍了胸瞠,說你絕對不會弄這號作亂的事。既然擋不住也勸不下,讓他們去吧!你可萬萬去不得。」鹿子霖則笑嘻嘻他說:「我根本不信嘉軒哥會跟那些人在一塊鬧事。走走走!嘉軒哥,到你屋裡坐下,讓嫂子給咱沏一壺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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