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音樂與畫冊裡的生活 | 上頁 下頁


  母親哭泣著,希望人間的寺廟在一夜間夷為灰燼。母親沒有活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的早晨,否則,她會覺得美國扔到廣島的原子彈應該投到父親出家的寺廟上,那樣,她和父親都徹底得救了。

  老婦人對著一個金黃色的空間流淚。《無心敲雨》的旋律將秋日映在湖面上的落葉渲染得更加明麗。山脊上的白雲很厚,軀幹筆直的針葉林看上去濃密極了,它們投在湖水上的影子像是一把男人的絡腮鬍子。女僕像蜻蜓一樣無聲地走進屋子,將一碗有聲色的茶遞給她。她飲茶的時刻秘魯的《飛逝的雄鷹》又激情蕩漾地將她帶到一個藍色地帶,那是薄暮時分的藍幽幽的山谷。她站在那裡,憶起了她的第一個男人。

  「離開那個風景優美的小鎮之後,我來到了另一個有雪的小鎮,我在那裡生活了七年。我和鄰居相處得很融洽。我的房子位於小鎮西北方,是米黃色的,靠近山谷,看上去卓爾不群。那時候戰爭進行得正如火如荼,我在小鎮的學校教孩子們學習歷史。孩子們對歷史不感興趣,他們更願意聽戰爭的消息。只要傳來局部勝仗的消息,他們便會歡呼雀躍。在孩子的心目中,戰爭是偉大的神聖的。只是有一個性格內向的男孩子,他哥哥不幸戰死,從此之後他就逃避慶賀戰爭的場景。他憂傷地對我說:戰爭不是好東西,它讓我失去了哥哥,我哥哥是個好人,我以為戰爭只會死壞人的。我對他說:戰爭在選擇殉死者時是毫無眼光的。」

  「這小鎮有一個小小的汽車修理站,修理工三十多歲,又高又瘦,喜歡吸煙和彈吉他唱歌。他的妻子死于難產,所以他在和我同居的歲月格外小心謹慎,他恐怕我會懷孕。我是在一個冬末的傍晚與他相識的,我開著舊車到修理部找他,他滿臉油垢地守著一輛卡車一邊吸煙一邊於活。我說:嗨,修車的——他就抬起頭來很自然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目光不可捉摸。車修好後天色已晚,我們那個小鎮在冬日裡最讓人忘卻不了的是鋪天蓋地的暗紅色雲霓,它經常地出現在向晚時分,像是給小鎮披上了紅色衣裳。他約我去吃晚飯,我們步行到鎮東頭的小餐館,一路上誰也不說話。席間我對他談起戰爭,他只是靜靜聽著,時而皺皺眉抬起頭望我一眼,像老朋友一樣輕輕拍著我的肩膀說:吃吧。在以後的日子裡我一直以為他是和平主義者。那天我們喝了些酒,從餐館出來有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他問我:你喜歡音樂嗎?我便哽咽稱是。他說:音樂並不是讓人哭泣的,它是唱給勇敢的人的。我跟他來到他的房子,聽他彈唱了盛行於那一帶山谷的歌曲《群山消逝在遠方》以及《雪中的雲霞》,那一刻我愛上了他。那一夜我在他的懷抱中忘卻了一九三七年的日子,忘卻了那個小鎮的郵局。第二天早晨我走出他的房子,發現那房子是天藍色的,我想它將是我的家。雪路上行走著一些老人和兒童,老人們找輕鬆環境去回首往事,而孩子們則無憂無慮地奔向學校。那一刻我幾乎要憶起自己的誕生地了,我在風中佇立片刻,然而我的誕生地卻調皮地沖我吐一下舌頭,掉頭隨風而逝了。」

  初春的景象。大峽￿是藍色的。峽谷環繞的溫泉也是藍色的。約翰·列農走在晚霞縈繞的街頭,一顆金黃色的子彈劫走了他的生命。他蝶血街頭的那一瞬間,全世界的人都因為懷念他而高唱《昨天》,昨天就是被撕下的日曆,就是落葉,就是留在白雪上的麥穗般的腳印。

  「我不知道戰爭和遊戲有著怎樣不可分割的方面。現在的體育競賽有一種擊飛碟的項目,我最初看到這種形式是在一九四三年。那時候誰都盼望戰爭早日結束,可誰都又不相信戰爭會很快結束。我在一個被日軍掃蕩的村子見到了這樣的情景,一個抱著嬰兒的婦女被強行扒下衣服,他們欲當眾施行獸行的時候,這婦女忽然慘叫一聲將撲上來的日軍咬得頃刻間失去了鼻子。他們咆哮著當眾用刺刀刺死了她,並且虎視眈眈地走向正在嚎哭的嗷嗷待哺的嬰兒。一個士兵剛想把刺刀投向嬰兒,那被咬掉鼻子的兵瘋了似的滿面血紅地上來制止。他獰笑著將嬰兒拋向半空,只見那嬰兒紅色的繈褓在空中散開,繈褓隨風飄向東方,而赤裸裸的嬰兒則啼哭著朝下降落,那日軍挺直腰用刺刀接住了嬰兒。嬰兒被當胸穿透,滿身血紅,瞬間就沒了聲息。我們都低下頭去。我不敢再看天空,我一陣陣地反胃。戰爭肯定不是遊戲,可戰爭在展覽殘酷上卻無情地使用了遊戲。這件事情發生在三年之前,我委身一個比我大許多歲的男人,我們是在逃難途中相識的。他帶著兩個很大的乾糧袋,因為太瘦弱,走路晃晃蕩蕩的。那時候我看到了作為一個女人難免的厄運,我深怕自己逃避不了被強暴的命運。我對著這個男人說,你要了我吧。他疑惑地看著我,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乾糧袋,懷疑我看上了可以賴以活命的乾糧袋。他遲疑片刻,就答應了我的要求。我們尋了一處有樹的地方。事情一結束我就忘記了他的全部。我只知道他是我的同胞。我們默默地看了對方一刻就分手了。」

  讓我們看看淳樸而又精緻的拉斐爾的三美神,她們渾圓的身體和皮膚的光澤令人爽心說目,她們來源於自然,來于自然的美神是不需修飾的。只有裸體才能使自然煥發朝氣。她們如此安詳美麗,仿佛剛剛從泉水中出來。她們也許在聽牧羊人的歌聲,也許想在廣袤的原野上休憩,她們微微踮起赤裸的腳掌,使身上的線條更加流暢自然。皮膚的光澤與日月同色,三美神的聯手形態有如太陽之誕生。詩人、音樂家、畫家紛紛來到她們身邊,這時分纏綿輕柔的音樂淙淙流來。我們不可能不醉心於這樣的畫面,它給予我們的不是暴力和淫邪,而是和平,是那種不可侵犯的亙古長存的單純如水的美。

  這時節琴瑟之聲再度傳來。它把山頂的積雪橫掃下來攬在懷中,溫情脈脈地融化了它。

  老婦人將筆停下。女僕汗流滿面地進來告知有一枝花開了。老婦人只說了句 「續茶了——」便又把蒼老如樹根的手指放在畫冊上,她觸摸到了瀑布。瀑布自山頂瀉下,氣勢磅礡,它的聲音激越而又沉悶,悲槍而又驚喜。一些手持弓箭的印第安人像大鳥一樣站在峽谷邊緣,他們在看瀑布的命運。瀑布躍過懸崖,縱身跳到底層的湖水上。湖水泛著永不消逝的漣漪。喧囂之後即是平靜。印第安人躍過峽谷,使這條清芬流溢的瀑布成為他們背後被遺落的一片羽毛。

  「波茨坦公告使得日本天皇被迫發出停戰詔書。東京灣的密蘇裡號戰艦因為一九四五年九月二日而成為一座永久的紀念碑。這是和平的紀念碑,而不是戰爭的。盟軍最高統帥麥克阿瑟將軍曾站在這座紀念碑上對全世界說:我深盼全人類,也同樣深盼自此莊嚴的時刻之後,由過去的流血屠戮中產生一個更善美的世界。麥克阿瑟的演講結束後,日本投降代表重光葵和梅津美治郎在投降書上簽字。歷史的過程往往很殘酷,而其結果又往往浪漫無比。密蘇裡號戰艦的簽字使和平這頭被囚禁已久的獅子步履沉重地走出牢籠。在它的身後,是連綿不絕的廢墟和屍骸,那個善美的世界究竟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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