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音樂與畫冊裡的生活 | 上頁 下頁


  接下來我們看到的是古堡的情景。古堡永遠是一部寫也寫不盡的史書。我們看到的古堡卻是平靜的,它處於雨後狀態。歲月在它身上留下了金黃色的痕跡,古堡的頂端生長著油綠的樹木。這也可以說是一帶古堡群,也許這裡曾經刀光劍影,有過撕心裂肺的愛情故事,有過欺騙、榮譽,但歲月的磨蝕卻使它的外表如大理石一般平靜堅硬。古堡有許多窗口,風不管從哪個世紀吹來,那窗口都紋絲不動。我們還看到了彩虹,它就從古堡背後升起,在藍天下,像一條被上帝逐出樂園的美人魚妖燒地懸浮於半空。它的斑斕顏色使天空更加澄澈。這時候我們聞到了雨後古堡散發出的富有誘惑的潮氣。畫面有了動感,一個牽著駱駝的旅人疲憊地經過這裡。駱駝和人一直穿過古堡群,後來走到落日裡。

  揚州淪陷了。它的淪陷同落日一樣讓人痛心。而南京、蕪湖、鎮江等江南名鎮也未能倖免於難。淪陷區的情景令人慘不忍睹。有的人被刺死後,腸子露在衣服外面;而一次空襲降下的炸彈使得街上赤手空拳的老百姓頃刻間魂魄歸西,樹身、牆壁上到處貼著肉片。而一些被強姦後的婦女有的被割去乳房,有的下身被塞上了玉米秸甚至木棍。那時音樂在血河裡嗚咽不已。

  我對人的懷疑是從一九三七年以後的歲月開始的。我不知道人是什麼。我看到了非人的東西,看到了暴力和罪惡,看到了毀滅。我憎恨戰爭,而在和平年代裡我對那些因戰爭而成就自己的將軍心生崇敬之情時,我便覺得一個經歷過戰爭的人有此種心理實在是罪過。將軍的傳記不管多麼輝煌,都是一部殺人史。所以我不看將軍的傳記,只看藝術家的。我母親對揚州的眷戀籠罩著她的後半生,事實上一個人瘋了之後不管她活上幾百年,都是沒有生命可言的,因為她的靈魂已經歸鄉了。我帶著處處依賴我的母親離開了汾陽,那時候汾陽無雪,從城裡到鄉下的路上到處是逃難的慌亂的人群和路兩側衰敗的淒草,人們仍然渴望找到一片和平樂土。天空在那些年顯得很低,總有一些驅不散的鉛灰色積雲浮游在半空中,老人們說,那是屈死的冤魂。我和母親到汾陽後在一座尚未被敵軍襲擊的村子住下來,那裡離北平很近,因而更加不太平。小村面向大平原,毫無防禦工事。母親除了唱歌就是吃飯,在這兩點上她都顯得很饑餓。我不得不每天為我倆的肚皮操心。

  我先給一個富庶人家幫廚,後來這家的小姐要出嫁而需要刺繡工的時候,我自薦了自己美麗絕倫的刺繡手藝。我在猩紅色的錦緞上繡碧綠的蓮葉和亂遊的金魚,在湖綠色的緞面上繡紅色的牡丹和銀白的蝴蝶。我和母親的生計以此維持著。那小村子有一座油坊,油坊的掌櫃是個瘸腿的胖男人。他看上了我母親的容貌,每天來窗前騷擾她,而母親則隨心所欲地站在被我反鎖在屋的窗前對油坊掌櫃頻頻微笑。正當我一籌莫展的時刻,聽說日本人要進村了。人們紛紛攜著家眷錢財落荒而逃,那位小姐的婚禮也未如期舉行。無論年老年少的女人都將臉塗上灶底灰,塵垢滿面,而且都穿得衣衫襤褸,有的甚至女扮男裝。我背著簡單的行囊牽著母親的手走在逃難的人群中時,眼前不止一次閃現出老家揚州的情景。我們在揚州有五間房子,房前的天井有綠色的藤蔓,我和兩個弟弟幼年時喜歡在天井裡做抬花轎的遊戲。每次我都扮新娘,兩個弟弟自然都是轎夫,至於新郎是誰,我是不知道的,因為轎夫從未把我送到目的地。

  我們家的客廳有六把楠木椅子,猩紅色的,而紅木茶桌上則永遠放著一盆蘭花。到了吃河蟹的時候,父親就請他的朋友們來飲酒賦詩。女僕把陳醋分放到橄欖形的小食碟裡,然後兌上新鮮的薑絲,而鍋裡被蒸著的河蟹已經把滿身鮮氣抖摟出來了。父親曾有詩來描述吃河蟹的情景:

  不須美酒邀明月,

  自有河蟹映紅光。

  若知手足已被縛,

  何不欣然葬詩魂?

  意思是說;桌上的河蟹把紅瑩瑩的蓋對著月光。月光便絲絲縷縷地落到蟹殼上,使它背上紅光熠熠。那河蟹若知道自己早晚要被捆了手腳扔到鍋裡來做下酒的吃食,何不順其自然地成全詩人,以犧牲自己來使一首好詩誕生呢?然而父親要出家之前,卻對自己的這一行為深表愧意,他不吃活的河蟹,不在夜間出門,以免不慎踩死路上的蟲子,而白天走路時總是彎腰弓背留神看著腳下。一次我陪他上魚市,他看到活的鯽魚和草魚被人從水盆中捉出,被細鐵絲活生生地從粉嫩的魚鰓穿過去,便痛苦得有些氣短了。更可怕的是殺鱔魚的情景,商人腳下踏著一塊木板,板中央早早就被提前釘透了的釘子將銳利的尖頭對準魚,商人捉出活的鱔魚,像玩蟒遊戲的人一樣麻利地用兩手分別擒了首尾,用勁踩住板子,俯身將鱔魚『嚓——』的一聲從釘子上劃過,柔軟而滑潤的鱔魚就從肚腹處破開了一尺見長的口子,血淋淋地嗚呼哀哉了。每逢女僕從街上買回鱔魚的時候,父親就躲在書房裡拒絕吃飯。我母親那時就悄悄嘀咕,說他這是有些不對頭了。他出家前留給母親這樣一首詩:

  空有兒女對日月,

  相思苦短晝夜長。

  若入空門聽雨聲,

  勝似人間飲群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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