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音樂與畫冊裡的生活 | 上頁 下頁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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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親沒有活到這種時刻是幸福的。她在戰爭中眷戀不已的就是從揚州出家的父親。她一出口便是父親的詩文。什麼『食盡煙草無滋味』,什麼『聖賢自有聖賢處』,全都是父親大徹大悟前的逍遙心境。我不知道人在出家前是否矛盾,父親在深山中可否惦念家眷的命運?如果不是出家人在苦意修行的時候仍然對著日落情景涕淚橫流,他的親人又怎麼會在同一時刻沉沉地思念他呢?我給一個農民當妻子的時候他給我講過這樣一個故事。他說,他母親去世的時候,他正在幾百里以外的一個小村幫堂兄造房子。將給房子上大樑的時候,他一失足從半空栽倒在地。他在向下飛翔的那一瞬,見到他的母親站在地上笑盈盈地接住他。他母親抱著他,輕輕地說了句別怕——就不見了。堂兄一家人呼叫著圍過來,見他安然無恙,都驚訝不已。他那一瞬間知道母親是死了。他晝夜兼程趕回家中,星光下停著他母親的棺木。事後證實,他從房梁上栽下的那時辰他母親正念叨著他的乳名謝世。我的農民丈夫認定父親出家後是後悔了,可他是不願再走回頭路了。戰爭結束後,我重回揚州,去寺廟尋找父親的蹤影,可我沒有牽到他的衣襟。他出家之日起,他在這個世界就徹底迷失了。父親留給我的,是幾卷詩文。」 別留心城市的樣子,那麼即使你深居城市卻有如在青山綠水的鄉村。舊的建築物被拆除的時候,空氣中回蕩著一種毀滅的聲音。老婦人偶然聽到這聲音就問女僕: 「外面在幹什麼?」 「拆房子。」女僕說,「我看是能用的房子,都給拆了,新蓋的房子個個像棺材。我喜歡舊房子。」 「二十世紀末了。」老婦人歎息一聲,「拉威爾活到今天,肯定是不想再活了。一九三七年,他走向晚雨的空氣中,他一個人走,他不把我帶上,一九三七年。」 「拉威爾是個什麼人?」女僕問,「你老念著他?」 「二十世紀末了。」老婦人說,「把那些有風格的東西都變成廢墟,新建的是一個模式,就是這樣。我看見了彗星,還看見了岸上盤上了青蛇的石頭,我累了。」 「有一個賣香油的,天天往香油裡兌水,她卻發了大財了。」女僕說,「我簡直有些不敢上街買東西了,假的太多了。」 「你的書寫到哪一步了?」女僕又問,「小時候的事寫完了嗎?」 「小時候?」老婦人遲疑地問,「人都有小時候?」 女僕說:「那個要出你書的人來催了三次了。我沒有讓你見他。他說你的書會賺一大筆錢。你年輕時可真漂亮,歌唱得好,戲也演得好。你就是該生個孩子。」 「我唱過歌?演過戲?」老婦人苦笑道,「二十世紀可真會開玩笑,我的事我怎麼不知道,別人又是怎麼知道的?」 「有一天夜裡你還唱歌來著。」女僕說,「聽著聲音還怪年輕的。」 「連你也學會說謊話了。」老婦人唉聲歎氣地走向唱機,《西班牙狂想曲》再次不負責任地把她推入金黃色的山谷。 「戰爭結束後我和汽車修理工永遠分了手。他沒有讓我懷孕,這是我們共同的幸福。戰爭時代他的表現是和平的,他修車、唱歌,到山上滑雪,有時夏日的深夜我們開著車出去兜風。那是一段愉快的日子。不料戰爭的結束卻使他悵然若失,他覺得一個輝煌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他不能忍受世界上沒有戰爭。這使我大惑不解,我說:你如此熱愛戰爭,為什麼不去參戰?他暴怒地回答:因為我太熱愛戰爭了,我的介入會使戰爭更早結束,所以我不去打仗。天哪,他那口氣仿佛他進入戰場就是最高統帥,就是艾森豪威爾、尼米茲、巴頓等將軍似的。我告訴他,他這種庸人對戰爭來講如同草芥,無足輕重。他如果去了前線,大概只是個抱頭鼠竄的逃兵,如果不是,那麼他會被流彈擊中死在戰壕旁。他咆哮著對我說:沒有戰爭的世界算是什麼世界?!可恥的人類,只能借助戰爭來完善自身。只是在那個時刻,我向他傾訴了自己的身世,我的外公外婆如何死于西班牙內戰,而我的母親又是如何因恐懼戰爭而終年站在山峰上縱情歌唱。他聽後不屑一顧地聳聳肩說:歌聲是唱給戰爭的。隨後,他坐在戰爭的尾聲中動情地彈著吉他,唱了《流向遠方》、《再見,為了生還》、《誓死不休》、《高山湖》等歌曲。他的歌聲感染了我,可我知道他不是唱給我的,他是對戰爭做告別演出。當我領著孩子們在校園裡慶賀和平生活開始的時候,校長走到我身旁沉痛地告訴我:你丈夫出了車禍。他開著汽車沖下峽谷,我站在懸崖上看見了深紅色的車體碎片,他的形象像遊魚一樣從水底滑走。沒人認為他是自殺,只當做一次意外事故。我站在他的墓穴旁將一枝紅玫瑰拋向裡面的時候,我同樣像站在母親墓前一樣想念他。戰爭的陰影徹底從他心中根除了,我想,他和母親深懷同樣的恐懼,只不過表現方式不一,他們應該得到同一結局。我並不把他看成戰爭狂人,他只是戰爭的犧牲者。」 那麼多的人出現在老婦人面前,他們正在舉行野餐。這是海濱城市的一角,天上有許多白雲,人群的正中有一個菱形棚,棚布是果綠與銀白相間的條布。棚底下有一個叫做「夏之風」的樂隊正在演奏古典音樂。那麼多金髮碧眼的人或躺或坐地在草地上交談、飲酒、賞樂。一個穿灰布長裙的姑娘帶了一條紅白格的羊毛毯子,她把它鋪在草地上,和相愛的人躺在一起。她調皮地把赤裸的腳蹬在愛人的皮鞋上,而她那金髮的戴著墨鏡的愛人則用手臂支撐著頭部打量別處的風景。黑頭發的穿紅衣的女人在吸煙,戴綠耳環的穿白衣的短髮女人正悠閒地往麵包上抹果醬。幾個年輕人圍在一起談一部新影片,發了福的穿金黃襯衣的老醫生正給一個恐懼愛滋病的人講預防措施。人群之外的地帶種著一些樹和花。人們在音樂聲中談幸福也談恐懼,回憶過去也憧憬未來。這種時刻,沒有人會想到世界曾經發生過戰爭,沒有人意識到這世界局部的戰爭仍然時有發生。 老婦人看到了那種無處不在的和平。 和平就是自由的空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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