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音樂與畫冊裡的生活 | 上頁 下頁


  珊瑚枝掛弱犀牛,

  苦海揚波難盡頭。

  咬碎一團空界月,

  與君把手入層樓。

  她的回憶停頓下來。

  她喚女僕將窗簾拉開,外面肯定是夜色了。她在月光的朗照下諦聽北海道民歌,她被圍困在微雪和清風製造的憂鬱溫馨的氣氛中。

  「一個擁有這麼美麗歌謠的民族,為什麼還要征戰呢?」

  她自言自語著,音樂聲中有女僕走來走去的腳步聲,腳步聲像落葉一樣朝音樂深處滑去。她聽見女僕吩咐她洗澡了,她咕噥著「二十世紀的繁文縟節」,就關掉了電唱機。世界空虛起來,她的一天結束了。

  曙光彌漫天際的時候,一個郵局的輪廓出現在她面前。郵局門前堆著積雪,旁邊停著幾輛銀灰色的輕型轎車。已經是傍晚時分,山腳下鐵路旁的紅色信號燈顯得又濕潤又美麗。郵局是舊房子,那裡最早是車站。新車站誕生後,郵件可以從火車線上南來北往,郵遞馬車也就被郵局取代了。這房子舉架很高,不過兩層,看上去卻有四層樓那麼高。郵局是樸素的,除了聖誕節可以從它的屋簷下找到幾盞彩燈,它平素是不加修飾的。與它相鄰的是朗姆勃咖啡館,它的門臉很醒目,用黑色橡膠皮做成的船形屋頂,人一站在這門口,就想到航海歸來要上岸休息了,而從門裡出來則仿佛預言著又一次遠行歷險的開始。有時候小鎮的人從郵局出來,會不由自主地踅進咖啡館坐上一刻。

  「我母親的歌聲從這個小鎮消失之後,有許多人忽然很想坐咖啡館來懷念她的歌聲。朗姆勃咖啡館是永遠少不了音樂的,老式電唱機在放錄音時總是伴著嗞嗞的聲響,但這絲毫不影響大家沉浸在音樂的氣氛中。有一個黑人歌手最喜歡來這裡唱《西西里情歌》,他一唱這首歌,很多窮人就放下咖啡杯流淚。那個老態龍鍾的馬車夫逢人就講我母親年輕的金髮有多麼迷人,而另外的人則說我母親天然的鬈髮就是上帝賜予這人間最華麗的音符。母親的葬禮結束後,我來到郵局發了一封通往國外的信,信的目的地是法國。信被那個滿臉雀斑的值班員小姐加蓋上郵戳的時候,我的眼淚抑制不住地流了下來。我走出郵局,我看見了冬日裡少見的猩紅色的晚霞,它使山頂的滑雪道看上去玲戲剔透,我站在冷空氣裡哭泣不已。後來我來到咖啡館,大家都將目光移到我身上。我聽著音樂,看著桌中央一隻細瓷高頸小花瓶裡插著的一枝鮮豔欲滴的玫瑰花,我像是看見了母親的棺木入土時我把第一枝紅玫瑰朝棺蓋拋去的情景。玫瑰的美麗在於它既能附屬生,也能附屬死,它總是走在生死兩個極端裡,而絕不在中間徘徊,世上再沒有如此淒豔迷人的花朵了。那個神色憂鬱的黑人歌手唱完歌後坐在我的對面,後來建築師的面色蒼白的兒子也坐了過來,他們同時低聲地為我唱一首哀傷的歌曲。我願意去愛他們,但我的靈魂卻越過危險的峽谷邊緣,朝歐洲的一個國度飛去。我想把自己的餘生留給那裡,如果不能,而靈魂果真有知的話,我願意我的靈魂永遠棲居在一個古老的屋簷下,那屋子裡住著我早已枯乾了的愛人。」

  女僕在門前的小庭院裡種了有限的幾行罌粟花。花間本無雜草,可她仍然睜大眼睛努力從中看出雜草。紫丁香謝了好久了,它那馥鬱的香氣經久不息地流到另一個世界了。一個世界消失的事物,必將在另一世界得到永生。在女僕蒔弄花草時,不遠處的建築工地正在搭腳手架。有一些人從路邊經過,有的擤鼻涕,有的神色木然地東張西望。女僕想,這些活著的人再過一百年都是花下的泥土,女僕給花培土時就感覺到了土的靈性。

  「米怎麼會和米蟲一起沒了呢?誰手腳這麼快偷了這東西?這一帶的警察難道都去喝茶啦?」女僕習慣自問自答。離這幾百里的鄉下還住著她的兒女們,他們在那裡種玉米,養孩子,喂雞和豬,也看日落日出,日子過得挺有生氣的。

  女僕對著還未開花的罌粟苗說:「她要是秋天時還寫不完書,我就回鄉下吃新米啦。」

  老婦人重讀那封半個世紀以前發出的信。

  我最尊敬至愛的拉威爾先生:

  我是一個沒有故鄉的人,可你的音樂給了我一個比你少年的西班牙還要美麗的故鄉,這個故鄉是天堂。我母親帶著我送給她的一朵紅玫瑰去這個故鄉了。我剛剛送她回來。現在是冬天,你那裡也在降雪嗎?世界上惟有一座山峰是可以讓人頂禮膜拜的,那就是音樂,而你是這山頂的巨樹,是可以讓我聽到天籟之音的人。上帝從來沒有對我說過話,可你卻對我說了那麼多話;上帝從未感動過我,可你讓我感動了。上帝沒有給予我故鄉,而你卻給予了。在我的心中,你就是上帝,就是故鄉,就是那個可以給我製造安息地的愛人。雖然我知道一九三七年已經同舊照片和枯葉一樣成為歷史,你已經永遠存在於另一世界了,而我不能讓我的傾訴成為一紙空文。我願意它飛到法國,從它到達之日起,法國的天空將晴朗如洗,而我的靈魂將在餘生中得到安寧。為了不收到它找不到舊主人悵悵而歸的沉甸甸的失望,為了不看到信箋上寫滿你名字的信再回到我身邊,我決定離開這個風景優美的小鎮。我將永遠記住這小鎮的郵局,它對我的一生來講,遠比教堂重要。

  老婦人寫下上述文字時心潮難平。她相信從時間上來說,這封信早已誕生了。對人來講,心靈遠比形式重要,一封信飛進耶個永恆的畫面,畫面才有了靈魂,如同教堂擁有了鐘聲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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