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音樂與畫冊裡的生活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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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助她陷入回憶的,除了晦暗的天色和安靜的氛圍外,還有音樂和畫冊。音樂使往事有了重新行走的能力,而畫冊則使她的想像力無窮無盡。面對著一個個未名的小鎮,面對著那麼多陌生的房屋,可以想像世間發生的一切都在那發生了。 「我出生在這間白房子裡,父親是個牧師,母親是意大利人。」老婦人對著白房子說,「我們小鎮位於科羅拉多峽谷邊緣,山上總是積雪皚皚。我有兩個哥哥先後參軍,一個戰死,一個負傷歸來成了和平年代的酒鬼。我們的房前有花園、停車場和通向山間的大路。我們的鄰居——那幢又矮又圓的紅房子裡住著麵包師一家人,他們有一個比我大兩歲的兒子,喜歡像公雞一樣站在高處引吭高歌,他後來死於車禍。」 老婦人時而被溫馨的生活場景所打動,時而又為不可避免的人的悲劇結局而痛心疾首。她的故事總是憂傷悲觀,無論她怎樣為自己變換姓氏、國籍、種族,都無法把未來展示給世界。一切都在過程中,事物永遠都是不求永生、但求速死的。 回憶錄就是把一朵玫瑰揉皺了,讓人看凋零的花瓣。 「我父親是揚州人,母親是北方人。父親是個文弱書生,他看到我母親生我的情景竟然眩暈過去。事後他有一詩來詛咒人誕生所不該承受的苦難。當他使我那生育能力極強的北方母親懷他的第三個孩子時,他竟然在痛飲一夜清茶之後免除俗念,脫下長袍,遁入深山披上袈裟。那時候我還小,我記得母親守著油燈哭了三天三夜,眼睛哭得很突出,卻又仿佛是沒有了,後來她就嫁給馬戲團一個翻跟頭的小丑了。他們在一起的日子只過了兩個月,小丑又戀上一個更年輕的寡婦,把她給拋棄了。那天她沒有哭,只是守著油燈低低地說:要是能找到你父親,我就撕下他的袍子。我知道她還戀著父親。」 老婦人喝了口茶。茶也是幫助她回憶的手段之一。茶葉在開水中舒展開碧綠的肢體,把體內的清香氣散發出來的那一瞬間,老婦人頭腦中重現的舊事就真切起來。 「戰爭給這世界留下了廢墟和凱旋門,也留下了苦難的回憶的陰影。我的外公外婆是西班牙人,他們死於一九三六年的內戰。我母親從此之後把嗓音練得比麵包師的兒子還要洪亮十倍。那個靦腆的小夥子死于車禍後,我母親仍然披頭散髮地站在有雪的山峰上對著空曠的世界高唱富有巴斯克風格的歌曲。她的歌聲由於毫無修飾而格外打動人心。當她溘然長逝,小鎮的教堂為她的靈魂做天堂的指引時,我明白戰爭的陰影徹底從她身上消失了。」 一種虛設的生活使老婦人的心情陰鬱起來。她翻過這一頁,她聽到一個甜潤的女中音說「天堂裡的又一天」,接著她聽到了天堂的聲音。她的眼前展現出初春的景象,積雪開始消融,天色已不那麼灰白。河岸的鵝卵石隨著積雪的融化而裸露出來,開始時是灰褐色,而等到天真正藍起來,陽光真正熱辣辣起來的時候,鵝卵石就變成金黃色,那沙灘也成了金色的沙灘。而河岸曾被霜雪包裹的枝條已不那麼堅硬了,它柔軟了,泛紅了。過了不久,枝頭吐出綠芽,河水將山頂的倒木沖下來,倒木被帶到漩渦處就橫七豎八地停在那裡,這時節岸邊綠草茵茵,許多奶牛垂頭站在草地上。 「我母親在汾陽呆了一年就有些精神失常。她常常夜深時走到門外輕喚我的兩個弟弟的乳名。他們兩個都參了軍,至於去了什麼隊伍連上帝也不知道。他們最終音訊杳無,多年以後我在一座小城的火車站中轉換車時,一個矮小、面容清瘦的瘸腿要飯男人朝我伸出肮髒的手時,我的心底一陣震顫,他竟那麼像我的弟弟!可他又那麼不該是我的弟弟!我望著車站裡庸庸碌碌表情木然的旅人,遞給他一些零錢。他接過錢,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就一瘸一拐地奔廁所門旁一個較長的煙蒂去了。一九三七年年底,當我站在汾陽被白雪覆蓋的街頭的時候,母親輕輕哀求我,你舅舅既然不在汾陽了,我們不如回東北。我說我討厭東北。母親便垂下頭說,那還是回揚州吧。」 敵軍進攻揚州之時,有一部分兵力由凹子街經萬福橋而至仙女廟鎮。二道橋鄉民為避免騷擾,預備雞鴨豬羊,集隊迎於橋口,然仍未逃脫敵軍用機槍掃射的命運。道旁河畔,屍骸遍野,哀鴻悲鳴。揚州市民,在睡夢中陡遭殺害。書局被焚,古刹天寧寺內槍聲陣陣。 老婦人在晚年讀到上述資料時仍然淚眼婆婆。黃昏並沒有改變顏色,只是由於歲月的流逝,黃昏更濃重一些罷了。她面對著黃昏,覺得眼淚也是多餘的了。這時她憶起童年時父親教她唱的淨土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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