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原野上的羊群 | 上頁 下頁
十六


  我和他在原野上散著步,他的目光追尋著前方的羊群,而我的目光則放在腳下的白雪上。我問他上個禮拜為什麼沒有來?他歎口氣說:「我家姑娘病了,病得不輕,我不能來。」

  「她得的什麼病?」我問。

  「她不吃東西,連水都不想喝。」牧羊人忽然蹲下身子,扔下羊鞭子,用雙手抱住腦袋。「大夫說她得了厭食症,她瘦得不成人樣,恐怕活不長了!」他抽泣起來。

  「她幾歲了?」

  「剛過六歲。」他嗚咽著說,「她生日小,其實還不到六整歲。」

  「她怎麼會得了厭食症?」我想起了得這種病早逝的美國鄉村女歌手卡倫·卡彭特。

  「她想事……」他號陶一聲道,「她想——」

  「這麼小的孩子就有心事?」我有些不信地說,「這怎麼可能?」

  「她想……」他只能悲傷地吐出這兩個字。

  「厭食症不是不可以治的。」我說,「帶她進城看過了嗎?」

  「該看的都看了,就是不行,她就是不吃東西,連水也不想喝。大夫只能給她推葡萄糖維持著。」他忽然分開雙手,淚眼婆娑地看著我,說,「她老是想……」

  我不知該如何安慰他。我說可以想辦法為他引薦一位城裡的醫生,我還可以到他家去看看那個孩子,問她究竟想要什麼,儘量滿足她。

  「誰也滿足不了她,」他又重複說,「她想——」

  「她不至於想要天上的月亮吧?」

  「她想——」他只能喃喃說出這兩個字。

  他的悲傷使我覺得天氣分外寒冷。羊群已經脫離了我們的視野。一股風吹過來,我打了個哆嗦。他哭過後倒顯得平靜多了,他呆呆地看著前方,說:「你看——你看——」

  他在說這話的時候我已經聽到了車聲。吉普車正經過魚塔鎮朝原野駛來。

  「我沒說錯。」他喃喃地說,「我得去看看羊群了。」

  牧羊人告別我,有氣無力地朝魚塔鎮走去。

  吉普車一搖一晃地向我駛來,車輪攪起的雪粉紛紛揚揚,我對自己說,蘆葦他爸爸來接我回家了,我的淚水奪眶而出。

  于偉停下車,打開車門,他歪著頭笑望著我:「嗨,一夜不同床就委屈了?」 說著,朝我伸出一雙溫暖的手。

  寂靜

  蘆葦能扶著牆壁磕磕絆絆地走幾步路了。每當他能多走幾步而不至於摔倒時,他就得意洋洋地別過頭來沖我們咿哇叫著,仿佛在歡呼他的勝利。而當他不慎搖晃著跌倒時,這小男子漢一點也沒有英雄氣概,他會馬上撇著嘴放聲大哭,直到大人把他扶起為止。過了春節,天氣一天天轉暖,不知不覺之中,大地上封存的積雪開始消融,一些小巷子就泥濘不堪了。天色轉藍,雲彩也開始潔白地呈現,樹木的枝條變得舒展柔軟,總之春天正在無聲地來臨。

  林阿姨在一個春光明媚的週末從家裡帶回了桑桑的死訊。她回去取換季的衣服,發現郵筒裡有一封來自美國的信。林阿姨一看陌生的字體便明白是有人在報告桑桑的死訊了。她戰戰兢兢地打開信,是桑桑的一位華人朋友寫來的,她告知桑桑死於一個禮拜日的傍晚,死時極其平靜,臉上還掛著笑意。現在桑桑已經被安葬了。她死前唯一的心願就是喝一大口甘美的紅葡萄酒,結果她如願以償了。

  「臨死還惡習不改,還要喝酒!」林阿姨顫抖地說。

  「她沒有給你留下任何遺言?」我問。

  「沒有。」林阿姨說,「她只是托她的朋友告訴我她的死訊,她連一個字都不給我留。」

  「桑桑是很徹底的人。」我說,「她大概是不想讓你為她難過。」

  「她死了對她也許是一件幸福的事。」林阿姨緩緩地說,「在這個世界上我就無牽無掛了。」

  「別這麼說,林阿姨。」我說,「還有蘆葦呢。從今以後,你就是我們家的一員了。」

  林阿姨沒有說什麼,她轉身進了廚房。我悄悄地跟過去,發現她一邊給蘆葦沏奶一邊悄悄垂淚。

  「等於偉忙過這一段,天氣轉暖了,我們一起到魚塔鎮的原野上寫生。」我說, 「我們還帶上蘆葦。」

  她在點頭的一瞬我的眼前忽然現出一朵蒼老的浮雲,那是林阿姨滿頭灰白的頭髮,我是第一次感覺到她的衰老。

  四月末的一個禮拜日,天清氣朗,我們一大早就驅車從城裡出發了。林阿姨抱著蘆葦,蘆葦的懷中則抱著牧羊人為他做的木頭熊。蘆葦穿著一套雪白的毛衣毛褲,神情活潑,像只淘氣的小羊羔。

  出城以後太陽升得高了一些,雪亮的陽光照耀著起伏的原野,由於百草萌發,那種生機勃勃廣闊的綠色格外令人賞心悅目。我不由哼起了一首美國鄉村歌曲《昔日重來》。這首充滿傷感懷舊情緒的歌常常把我打動。它的歌唱者卡倫·卡彭特就是那個因為得了厭食症而離去的天才歌唱家。唱完歌,我驀然想起了牧羊人,我們已有一個多月沒來魚塔鎮了,不知他的女兒的病怎樣了?

  「也許已經好了。」於偉試圖打消我的擔憂,「說不定一會便能見到羊群、牧羊人和他的女兒。」

  「但願如此。」我說。

  蘆葦因為在居室裡蜷縮了一冬,所以他坐在車裡望著車窗外不停變幻的景色興奮得咿呀亂叫,活潑得像只兔子。他已經長了四顆雪亮的白牙,他能喝粥和吃魚片了。他的頭髮在二月二被剪了之後,的確再發出的頭髮就密實和黑亮了許多。他在林阿姨懷中蹦跳著,林阿姨將雙手捺在他的腋下,由著他蹦跳歡叫。

  春忙時節了。魚塔鎮卻沒有播種的跡象。我們進入小鎮時感覺到的是無與倫比的寂靜。炊煙疏淡,少見人影,只有一些窗前經冬而變得發脆破爛的塑料布在春風中飄動著。

  「農民不在地裡,而在屋裡貓著,還能富起來嗎?」林阿姨說。

  我覺得心情有些壓抑。魚塔鎮頹敗的氣象與周圍滾滾而來的春色是那麼不諧調。

  我們經過老羊倌的家門口一直把車開到原野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